我們的目光暫時從牛行車站轉移到江西省政府大樓。
江西省政府大樓在整個南昌市裡是不多的幾座可以和江西大旅社比美的高大堅固的民國風格建築。和大多數民國時期風格的建築一樣,整體的西洋式建築外形,配合着大量的民族樣式的裝飾,加上厚重的牆壁,使得省府大樓看上去顯得十分的威嚴。也正是由於它是市中心區域的少數幾個制高點,所以,在整個南昌守軍的防禦體系裡,省府大樓的地位並不亞於牛行車站。爲了確保這一至關重要的制高點不落入敵手,199師把583團的兩個營和師部的輜重營,佈置在了這裡,確保陣地萬無一失。
583團團長譚永村本來是東北軍第67軍的軍官,地地道道的東北人。淞滬會戰後期,日軍第十軍在杭州灣的金山衛登陸,直插整個淞滬前線幾十萬國軍的側後。爲了遲滯敵人的進攻,爲前線大部隊的撤退和轉移爭取時間,軍委會緊急用火車把正在河南的第67軍運送到了上海。第67軍在淞滬和敵人進行了極爲悲壯的阻擊戰,軍長吳克仁中將在松江前線陣亡殉國,所部四個旅長,兩人殉國,一人重傷。67軍全軍部隊在松江苦戰三日,全軍撤出戰場時,已經只夠編成一個半旅。戰後,67軍殘部被縮編爲一個師,更由於某些軍委會高層的詆譭,67軍被撤銷了番號,剩餘的部隊被分拆併入土木系的部隊。就是在那個時候,譚永村帶着手下的原東北軍弟兄轉入了土木系。199師被調入第6軍以後,根據陳部長一貫的整編部隊的做法,583團被整建制的調入199師。這一次,583團被安排來堅守省府大樓。
接受了命令以後,譚永村就召集了自己部隊裡的連級以上軍官,向他們宣讀了師部的命令。讀完命令以後,譚永村帶着悲憤的對着多年來一直跟隨自己的這些原東北軍的弟兄說:“我們583團是東北軍的老底子。自從918以後,我們就跟着少帥撤進關內,揹着不抵抗的罵名,背井離鄉的日子,我們早就過夠了。就是爲了能夠早日打回東北的老家,少帥才發動了西安事變。也就是這樣,少帥至今還身陷囹圄。在淞滬前線,我們的老軍長已經先我們一步殉國了。現在,輪到我們這些苟活至今的人聽從少帥對我們全體東北軍將士的訓詞,爲國家捐軀的時候了。有誰沒膽子在這裡和鬼子拼個你死我活的,現在就可以交出自己的部隊,脫下身上的軍裝,從這裡離開。選擇留下來的人,就要跟着我準備好鬼子刺刀見紅,不是鬼子死,就是我們倒下。”
團副劉永謙,這位原先直系大帥吳子玉的舊部,率先回了話:“我雖然不是老東北軍出身,但是在東北軍裡也是呆了十幾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記玉帥對我們的教誨,我們中國人家裡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己來管。不管是什麼人,只要不是我們中國人,敢於踏上我們的土地,我們軍人就要敢於拚死作戰,把他們趕回去。今天,我在這裡用自己軍人的人格向玉帥和少帥宣誓,只要還有我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擅自撤退,苟且偷生。”
583團的其他軍官們,也無一例外的表示自己堅決與陣地共存亡的決心。
統一了全團意見以後,譚永村帶着由自己指揮的三個營部隊,進駐了省府大樓。
自從鬼子147聯隊在戰車隊的掩護下開始向高大堅固的省府大樓及其外圍陣地發起進攻開始,583團就陷入了一場苦戰。敵人的炮火猶如遮天蔽日,炸得陣地裡的守軍官兵根本無法擡頭。分配給583團的僅有的幾門戰車防禦炮,在剛開了幾次火以後,就被敵人的坦克在戰車防禦炮的有效射程之外,一一地點了名。沒有了戰車防禦炮,面對敵人步坦協從的進攻隊列,583團的官兵只能使用手裡的步槍,機槍和手榴彈拼死抵抗。外圍陣地一個個的丟失,陣地上的弟兄們幾乎都是成建制的和陣地共存亡。敵人正一點點地向着省府大樓逼近。爲了消滅敵人對自己陣地的主要威脅,譚永村只能忍着心痛,組織敢死隊,對敵人的戰車部隊發動反衝擊。誰都知道,國軍對敵人的戰車部隊發動反衝擊,使用的是什麼方式。可是,面對這樣的決死任務,那些東北軍的老兵仍然踊躍報名。
“弟兄們,兄弟我在這裡謝謝你們了。”看着多年以來跟着自己久經戰陣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這樣一去以後,就將陰陽永隔,譚永村被動欲絕,當着衆人的面,對着這些勇士們下了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團座,我們不是爲了你才這麼做的,我們這些人早就應該在松江追隨吳軍長走了。現在,我們總算有了這麼一個好機會,我們應該感謝你纔是。”敢死隊的隊長,團副劉永謙一把扶起了譚永村,說道。
“弟兄們,你們臨走前,還有什麼要求,儘管說出來,我一定滿足你們。”譚永村端起了一碗壯行酒,對着這些即將赴死的弟兄們說着。
“團座,我們都是多年跟隨老帥和少帥的了,打的仗也沒數了。我們實在過夠了背井離鄉的日子了。我們走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團座能找一下我們這些弟兄們的屍首,如果能夠找到的話,就燒成灰,有朝一日,我們打敗了小鬼子,請團座把我們的骨灰,送回東北的老家。我們不想做一個遊魂野鬼。”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兵,站了出來說。
聽到這番話,譚永村和其他的東北軍老兵無不當場熱淚縱橫。快八年了,這些原東北軍的將士們無不在翹首企盼着有朝一日能夠回到魂牽夢繫的白山黑水。可是,這一天實在讓他們等得太久了。
“我想弟兄們保證,只要我到時候還活着,就一定做到。如果我死了,在場的人,只要有一個還活着,就一定會接着做到。”譚永村激動地說着,然後一口喝乾了碗裡的烈酒。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我的同胞,還有那衰老的爹孃……”有一個老兵,喝完了酒以後,唱起了流傳很廣的《松花江上》。
淒涼悲傷的歌聲,引起了所有的在場官兵的共鳴。一個,兩個,三個,逐漸的,所有在場的人,都唱起了這首道盡所有流浪關內的東北人內心酸楚的歌曲。
歌聲唱完,劉永謙擦了一把眼裡的熱淚,哏嚥着對敢死隊員們說道:“弟兄們,我們上路的時候到了。我們走吧。”
說完,劉永謙轉過身來,對着在場的人們說道:“弟兄們,十八年後兄弟們又是一羣好漢,到時候再相見。”
所有在場的人,無不對着這些勇士們立正敬禮。
敢死隊員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回禮,只是平靜的排着隊從人們的面前走過,頭也不回的從省府大樓裡走了出去。
沒有多久,外圍陣地前接連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爆炸過後,槍聲,手榴彈和炮彈的聲音,立時大作。
一個參謀,小心的走進了省府大樓地下室裡的團指揮所。
“報告團座,敵人的戰車部隊在損失了十一輛以後,退下去了。敵人的步兵,也被我們打退了。”參謀小心翼翼的組織着語言說道。
“出擊的弟兄們,還有劉團副,回來了多少?”譚永村瞪圓了雙眼,雙手抓着參謀的肩膀,一邊搖晃着,一邊大聲的問話。
“報告團座,他們,他們……一個都沒有回來。”參謀驚恐的看着團長扭曲的面容,哏噎得說着。
“沒你的事了,你出去吧。”聽到這個回答,譚永村的眼睛裡頓時黯淡了下去,身體頹然得倒在椅子上,無力得向參謀揮手示意。
類似的場面,在南昌城的幾個守軍重點防禦的要點周圍也上演了。也許,真的只有到了最後的時刻,這個被頭上留着辮子的滿洲統治者用野蠻的手段閹割了最後的尚武精神的民族,纔會激發出骨子裡面老祖先留下的血勇。
我們的目光再次轉回到南昌城的另外一個方向,激戰中的牛行車站。
迎接來跟着一個大隊的援兵一同前來的師團參謀長秋山大佐和一隊憲兵,木島袈裟雄大佐的內心充斥着一種被輕視和羞辱的感覺。自從日本仿效西方建立起近代陸軍以來,日本陸軍就以戰鬥意志頑強聞名世界。日俄戰爭中,面對沙皇軍隊在旅順口設置的鋼筋混凝土要塞陣地,日本陸軍就以屍山血海一樣的慘烈損失,硬是用數萬士兵的血肉身軀填平了沙皇軍隊的戰壕,最後摧垮了沙皇軍隊的戰鬥意志。從此以後,即使是西方最嚴厲的軍事評論家,也一提起日本陸軍的戰鬥意志,就無不爲之變色。日本陸軍也是把這種做法上升到了精神的高度,稱之爲大和魂。一些激進派的軍官,更是宣揚鋼鐵要用肉彈去粉碎。在這樣的背景下,師團長閣下派出憲兵到第123聯隊,無疑就是公開懷疑他們的勇氣。如果這樣的事情傳到別的部隊去,那麼無論最後結果如何,第123聯隊上上下下所有人,以後都沒臉在陸軍裡繼續呆下去了,木島大佐作爲聯隊長,恐怕也只有切腹謝罪了。所以,師團長給聯隊派來憲兵督戰的消息,被作爲當事一方的第123聯隊所有官兵無不認爲是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在被激怒的軍官們的帶領下,第123聯隊再次向牛行車站發起了空前激烈的進攻。
猶如發狂一般的日軍,一邊叫喊着,一邊以密集的衝鋒隊形,一浪一浪的向着車站守軍的外圍陣地發起了瘋狂的進攻。儘管守軍也是拼命的發射着子彈,投擲手榴彈,還有埋設的密密麻麻的地雷陣,也只是讓衝鋒的日軍付出很大的傷亡,無法完全阻止敵人的進攻勢頭。在付出了慘重的損失以後,日軍的衝鋒隊伍,終於衝進了守軍的外圍陣地,與陣地裡的守軍展開了血腥的肉搏戰。
自太平天國以後,中國的軍隊裡就流傳着一句話,無湘不成軍。這句話就是對於湖南籍軍人的戰鬥意志和精神的一種極大的肯定。作爲由湖南人組成的644團官兵,也同樣不缺乏那樣的戰鬥意志和精神。見到近乎瘋狂一般的日軍不顧傷亡的衝進了陣地,平日裡就極爲喜好吃辣椒的湖南官兵,也爆發出了類似的血性。攻守雙方的官兵同樣如同殺紅了眼的,根本不顧對方的反應,拉向手榴彈,抱着炸藥包,衝進對手人羣的自殺性進攻,此起彼伏,接連不斷。時間就在這樣的血雨腥風裡,一點點地過去。
時針轉到了下午五點鐘,牛行車站的外圍陣地終於開始沉寂了下來。在外圍陣地上的守軍大多成建制的與陣地共存亡以後,日軍終於佔領了牛行車站的所有外圍陣地。車站的守軍,除了臨近贛江邊的一面還有幾條街道掌握在自己手裡以外,已經被敵人包圍了起來。
見到外圍陣地已經丟失,團長李敬安只好一邊收攏奉命從外圍陣地上撤下來的殘餘部隊,調整車站內的防禦部署,做着血戰到底的最後準備。,一邊向師部打電話,請求師部能夠給予增援。
接到了李敬安打來的求援電話,師長宋瑞柯沉默了許久。他很明白,自己的這個黃埔學弟,想來性情固執高傲,寧折不彎,除非到了萬不得已,實在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他是絕對不會開口求援的。要不是這仗打得實在慘烈,僅僅不到一天的功夫,整整一個團的部隊,就只剩下不到半個團,鬼子的進攻又接連不斷,看不出什麼時候有停滯的跡象,他是絕對開不了口的。可是,現在南昌全城,守軍部隊已經全部收縮到了幾個要點進行固守,每一個佈防的要點,都是在激戰中,有的地方雙方在不斷的拉鋸式衝鋒和反衝鋒,雙方都已經在用戰死者的屍體構築街壘來繼續戰鬥了。這種情況下,你叫他哪裡還有什麼預備隊來增援?師部裡現在也只有參謀,擔架兵和救護所的醫護人員了,就連師部的警衛連也全部都投入戰鬥了。難道還要醫生,護士也拿起槍上戰場嘛?但是,牛行車站對於維繫守軍防禦體系的完整性,又是至關重要的。日本人如果佔領了牛行車站,整個守軍的有幾個能夠相互呼應的要點構成的防禦體系就會被完全撕裂開。敵人也就可以一直衝到贛江邊,威脅對於守軍來說如同生命線的贛江橋樑。如果那樣的話,自己的部隊不但會全部報銷,傾注了國軍上下無數關心的整個南昌作戰計劃,就會由於他的原因完全泡湯。到時候,即使他宋瑞柯是黃埔嫡系出身,陳部長的愛將,恐怕也難以在盛怒的最高統帥面前,保住項上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