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後, 北戎邊關小鎮,息縱。
“哎,這淋過幾場春雨的山菌就是不一樣, 個頭飽滿且噴香撲鼻, 再加上這捕來的野雞, 今晚可有好菜下鍋嘍!”
“你就惦記着吃!”一個年級稍長的姑娘瞪了說話那人一眼, 擰身從籠子裡捉出只綁好的野雞塞到另一個姑娘的竹簍裡, “晏晏,這隻你帶回去,記得內臟要剔乾淨啊, 這山上的野味兒哪都好,就是內臟吃不得。”
“我知道了, 謝謝小墨姐。”
“謝什麼, 快進去吧, 我們走了。”
“嗯,小墨姐再見, 纖纖再見。”
名爲晏晏的姑娘揹着竹簍提着一籃子野菌從岔路口拐進了自個兒家,拴好門後把東西放在了院牆下,隨後直起身來揉了揉腰,自嘲地笑道:“到底不如這些天天務農的女孩兒,只是上山採摘個蘑菇就累得半死, 唉……”
目光觸及角落裡堆着的機關零件, 她輕嘆道:“今日恐怕又不能把你們組裝好了, 等明天吧, 彆着急啊。”
說完, 她疲憊地走進屋子,解開束腰往榻上一躺, 扯來薄被,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這一覺便困頓至傍晚,睜開眼,屋子裡一片漆黑,她先是迷茫了一會兒,隨後纔想起來自己身在何地,遂撐着腰爬起來,摸到牀頭櫃上的火摺子,輕輕擦亮,然後走到桌旁點燃了燭火,頓時亮堂了起來。
她洗了把臉,清醒了不少,肚子開始咕咕叫,唔……晚飯吃什麼好呢?
走到院子裡,竹畚上盛着鮮蔬和曬好的筍乾,檐角掛着幾串臘肉條,下面放着今天收穫的山菌和野雞,她想了幾秒,決定炒個葉子菜,再煮一鍋蘑菇燉雞。
她先把蘑菇去蒂泡在水裡,再把鮮蔬洗乾淨放到一邊,最後纔開始處理野雞,等一切都準備好,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她抹了抹頭上的汗,坐到一旁等着飯菜熟透。
息縱鎮雖然位於北戎南邊,但比天.朝最冷的地方還要偏北,想她剛來的時候還披着夾襖,如今臨近盛夏,天氣到底熱起來了,稍微貼近點爐火就熱出一身細汗,幸好這院子裡有口水井,梳洗方便,不然像她們天天跑去幾裡地外挑水,她估計自己澡還沒洗上先累死了。
唔,自己挑院子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
她想着想着笑了,忽然,外面的街上亮起大簇光團,星火淌過屋檐,緊接着傳來了喧譁聲,她剛想出去看看,恰好有人來叩門。
“晏晏,你在嗎?”
“在的。”她揚聲答應着,隨後拉開大門,“小墨姐,有什麼事嗎?”
小墨溫和地笑着,將幾塊碼得整整齊齊的布料遞到她手中,道:“我相公他們商隊回來了,這是你上次託他帶的料子,你看看樣式合不合心意。”
晏晏就着火把仔細地看了看,有纏枝紋蓮的光緞,有百子花卉的蘇錦,還有幾塊質感非常柔軟的棉布,上面繡着奔騰的小鹿,模樣甚是可愛,讓她愛不釋手。
“這些布料既精美又別緻,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去找吧?小墨姐,真是太謝謝你了……”
“嗨,哪裡的話。”小墨不在意地揮揮手,又湊近些說,“他們在虞城停了十幾天,閒得沒事幹,可不就幫你搜羅料子去了,也該你運氣好,要的東西店裡恰好都有,我相公一看,索性買了兩套回來,這不,我正要給我家那臭小子做套夏裝呢。”
晏晏臉上的笑意微微凝滯,疑惑道:“商隊不是要走好多城鎮的嗎?這趟總共纔去了一個月,怎麼會在虞城停了十幾天?”
小墨悠悠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天.朝那邊出了事,邊關城鎮全部戒嚴,虞城還是託了人才進去的,不然這趟可真要空手而歸了。”
“……出了什麼事?”
“好像跟上次彤河一戰有關,在找什麼人吧……我也不太清楚,聽相公是這麼說的。”
晏晏突然一個沒站穩朝臺階下滑去,急急抓住了門框纔沒摔倒,小墨連忙去扶,卻見她睜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丟了魂似地盯着地板,容色泛白,手心冰涼。
“晏晏,你怎麼了?沒事吧?”
“沒……沒事。”她回過神來,勉強擠出個笑容,“小墨姐,我飯還煮在竈上,得進去盯着,先不同你多說了。”
小墨雖有些不放心,卻也只好鬆開手道:“那好吧,我這就回去了。”
道別後,晏晏關上門,背靠着門閂緩緩坐在了臺階上,心房不知被什麼拉扯着,一陣疼過一陣。
已經三個月了,他……還在找自己?
她不明白,那麼大的水流衝擊,能毀掉沿途所有活物,在世人眼中她白以檀早就應該是個死人了,他爲什麼還在找?
這其中定是出了什麼差錯,不可能有第二個人知道她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水難中鑽進了機關獸的肚子裡逃過一劫,以防萬一,連通關文牒上印的都是她花銀子造的假身份,白以檀這個人已經徹底死透了,究竟是什麼讓他如此執着?
這是她來到北戎之後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僅僅是如此微小的側面已教她難以心安神定,整個人彷彿再次浸泡在冰冷的彤河中,胸口有些喘不過氣來,腹中也微微絞痛。
別再想了,已經離開了,再想只是徒增煩惱,或許再找些日子他就會放棄了吧……
晏晏……哦不,白以檀如此想着,然後抓着門閂緩緩起身,遊魂般飄進屋子,食不知味地吃起了晚飯。
本來以她的縝密而言既然進了北戎就定會深入,膺都和王都都是極佳之選,可計劃趕不上變化,眼下只能待在這邊關小鎮,但這消息一出讓她十分不安,心思兜兜轉轉,最後安慰自己,雲凜即便懷疑她還活着手也不可能伸到北戎境內來,暫時還是安全的。
假死逃離是她未曾想到的,但也形成一個契機,她以爲雲凜會難過一陣,然後慢慢忘記她,命運的車輪再把江璧微推到他面前,至此走上歷史的正軌。再過些年,她不必再縮手縮腳,可以遊歷北戎河山,走訪機關大家,有所作爲,至死不再與他相交。
所以,她只要再堅持一陣子,或許是半年,亦或是更長,終有一日雲凜不會再找她,等徹底沒了他的消息她就會死心,不必被思念折磨,不必因愧疚心痛。
白以檀深吸一口氣,穩下晃盪不定的心緒,把注意力放回到新買的布料上。
北戎這邊喜歡用一種棉麻混合的織物做衣衫,她穿不慣,這才託小墨相公走商之時帶回一些天.朝的布料。夏季當前,厚點的蘇錦可以先放着,光緞就給自己做條裙子,至於棉布……她揚脣輕笑,決定明天去請教請教小墨,畢竟做衣服這件事她還是第一次嘗試呢,布料來之不易,可不能糟蹋了。
等她把碗箸和布匹都收拾好,然後梳洗完畢躺上牀,夜已經深了。
獨居的日子說不上好,因爲做飯洗衣擔柴挑水都要自己做,但這樣也有個好處,就是日子過得特別快,白天或許不明顯,但夜闌人靜的時候往往能深切地體會到,就像現在,捧着一本書還沒看兩眼,就覺得到了睡覺的時間了。
“一指寬的書都看了半個月了……真要命……”
白以檀一手揉着腰一手把書放到了枕邊,夾上書籤準備明日再看,剛吹滅燭燈,院牆外傳來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似野貓踩斷了枯枝,又似夜風拂落葉,本來稀鬆平常,白以檀卻瞬間警惕起來,抽出牀下的臂弩套在腕間,然後緩緩貼近了門邊。
門閂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某種外力震斷了,聲音比剛纔還要輕。
白以檀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汗從額角流下,她卻擦都不敢擦,密切地注視着門口的一舉一動,弩.箭已經瞄準,只要有人闖進來就會射出。
門開了。
來人沒有點火,只能看見幾團黑影先後閃進了院子,以極快的速度逼近臥室,白以檀沒有猶豫,掀開門扉連發三箭,襲向最前面的那個人,眼看已近在咫尺,那人隨手一攬,弩.箭竟然如數沒入他手中,隨後向院牆一擲,戳出三個窟窿。
白以檀驚懼地往後退,幾乎被桌椅絆倒,那人如霧般瞬間飄至眼前,重重鉗住她的雙肩,止住了她的跌勢。
月出巖岫,僅僅只是半簾瓊霜已足夠映出那人的面容,白以檀渾身顫抖,明眸瞬間溢滿水光,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然而那人一開口就把她拉回了現實。
“你果然在這。”
男聲透着深重的怒意,捏着她肩膀的雙手也極爲用力,似乎要將她撕成碎片,她的淚潸然落下,卻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面前的人風塵僕僕,露水滿襟。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疲憊窘迫的樣子。
心牆悄無聲息地碎成了渣子,她被各種情緒衝擊得不知該說什麼,怔怔地看他發火,聽他怒吼,然後嚐到了那滔天怒意之下的心痛。
是啊,她假死離開了他,他怎會不難過?
她以爲這個真相不會有被揭開的一天,沒想到老天開了個巨大的玩笑,讓她在這風頭浪尖狠狠捅了他一刀,他現在應該恨死她了吧……
“凜……”
白以檀無意識地低喃着,雲凜卻忽然鬆了手,像陌生人一樣盯着她,隔着千重山萬重闕,冷霜瀰漫,寂若淵潭,教人窒息。
“好一場死遁……白以檀,你就這麼想離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