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臨。
東風好作陽和使,逢草逢花報發生。
草長鶯飛的天兒,楊柳嫋嫋,百花爭妍,褪去了一冬的臃腫,後宮的女人們不堪寂寞,也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春華宴。
所謂春華宴,華通花,即是在御花園的各種花綻放的時候,舉辦的盛宴,名字叫得響,實質無非是嬪妃們解悶的手段之一,畢竟皇宮再大,也有走盡游完的一日,若不找些由頭逗樂,遲早會憋得發瘋吧.....
然而春華宴並不全是嬪妃參加,爲了表示對一些大臣的恩寵,提前幾日會往他們的府宅發些帖子,收到請帖的內眷便打扮得漂漂亮亮來皇宮赴宴,如果家裡有正是好年齡的姑娘,才貌俱佳,有想頭的正妻也會帶着一同參加。
春華宴的結尾,若皇上不忙,會親自來摘下一朵送給皇后,抑或是得寵的妃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雲琉早上起得比平時要晚,究其原因是昨兒夜半的時候,仍被某人強迫着瞎鬧,清晨上朝時,或許是於心有愧,罪魁禍首叮囑其他人不準打擾皇后休息,便都放輕了動作。
於是等她睡到自然醒後,春華宴的時辰已經臨近了。
既然是女人的宴會,哪個不是精心收拾一番還嫌不夠,雲琉簡潔就好的提議直接被三人否決了。
秋月拿來金銀絲鸞鳥朝鳳禮服,問道,“小姐,這件怎麼樣,據說十二個繡女足足忙活了兩個月呢。”
雲琉搖頭,太重。
秋水展開牡丹薄水煙拖地裙。
搖頭,太長。
冬梅傻眼,那自己是更不會挑了。不過還是選了條淺蘭色的雲形千水裙,相對來說,樣式簡單輕便,卻正合她心意。
“皇后娘娘駕到。”
“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免禮。”雲琉嘴角帶着淡笑,“諸位久等了。”
德妃穿着月季花樣的長裙,竟也有一分豔麗顯現,看着雲琉,語氣比起從前要尊敬,“娘娘要侍奉皇上,臣妾們等一等是應該的。”
今日的春華宴,着實來了不少畫中嬌,雲琉不經意掃去,三家侯府的青春女子可真不少。
她嫁入皇宮不過幾月,就迫不及待地往皇宮塞人了?
司馬昭之心….
反觀宰相家眷,老夫人由於年齡大不在,只派了大房的媳婦和孫媳婦前來。
所以說,家有賢妻,如有一寶。
“可是王相家的?”雲琉望向左側的年長婦人,問道。
“正是,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不愧是老夫人的兒媳,待人處事頗有其風範。
“本宮聽聞王相有三個孫女,值豆蔻年華,活潑可愛,怎麼今日不見她們呢?”
婦人笑道,“勞娘娘掛念,那幾個孩子調皮得很,沒有規矩,不敢帶來惹娘娘心煩。”
“夫人謙虛,王相的家風,京都誰人不誇讚,日後若有機會,讓她們來宮裡玩玩,也好和侯府的姑娘們做個伴不是?”
雲琉手隨意指了指侯府的衆人,似乎只是單純地嘮些話。
婦人笑得溫柔敦厚,好像答應,又好像沒有答應。她心裡明白,這話不是說給她聽的。
侯府的女人如果連這話也聽不懂的話,那可真不用活了。
她們本以爲,雲仲那樣的粗莽野夫教出來的女兒,聰明不到哪去,可是皇后今日一席話,明裡寬和大度風範,暗裡警示她們,這心計,了不得......
淑妃是懷恩侯的嫡親女兒,可是侯夫人帶着兩個妹妹進宮的消息,卻連知會都不知會一聲,這種打臉的事,以她的脾氣如何忍得了,哼笑道,“本宮的妹妹們沒見過世面,倒惹皇后娘娘笑話了。庶出的女子平時出不了深閨,今日既然來了皇宮,就好好瞧瞧吧!”
懷恩侯夫人面色頓時尷尬起來,淑妃是她的親生女兒,若不是丈夫的吩咐,她怎麼會做這種事,可以前在後宮裡,皇上沒有對誰偏寵,朝臣在後宮的勢力也算平衡,自從雲琉爲皇后,獨佔君恩,一邊倒的局勢,怎能讓他們不急?又說那日雲琉教訓了淑妃,更預示了她地位的下降,所以......府裡已經不準備把寶壓在自家女兒身上了。
“好了,人多熱鬧,不失爲美事一件。”
三妃裡,唯有德妃父親是尚書,身份及不上其他二妃,平時總感覺矮人一等,此時見她們狗咬狗,也不忘在火裡澆了把油,“娘娘,聽說懷恩侯府和永安侯府裡的幾位小姐,才藝享譽京都,不如讓她們展示展示,爲這春光再添幾分色彩。”
雲琉“嗯”了一聲,“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就讓幾位姑娘表演一番吧。”
懷恩侯府的兩個丫頭資質一般,彈的琴曲,在雲琉這個外行人聽來,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就不鹹不淡地誇獎了幾句。
“國色天香。”永安侯府的姑娘,容貌中上,可拿起毛筆後,整個人卻散發出一種遮雲蔽日的光芒,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娘娘,早就在民間聽聞皇后娘娘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今日一見,覺得您比傳言中說得還要好,這四個字蘭心想送給您。”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叫做蘭心的女子,氣質很乾淨澄澈,給人的感覺也舒心。
“蘭心....蕙質蘭心,嗯,人如其名,嘴也甜,就會哄本宮開心。”雲琉又說道,“秋水,將本宮收藏的那副吳丘子的字,賞給蘭心姑娘。”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吳丘子的字,正是蘭心一直想求的。”
“娘娘,依臣妾看來,無論是容貌還是才華,有誰能及得上您?”良妃突然開口道,“按照慣例,春華宴每年都會由地位最高的人寫一首詩,想來今日,我等終於有幸能見識娘娘的才華,開開眼界了。”
她的毛筆字,能讓人看明白,就是她苦練十年的成果了,至於其中的藝術底蘊,真心一點都沒有…..
“皇上駕到…”
來的好不如來得巧,雲琉心下一喜。
“參見皇上。”
在場的人心思各異,春華宴辦了四年,他一次都沒來過,而今年是皇后主持…..
“在聊些什麼?”慕容耀扶起她,問道。
雲琉在衆人見不到的角度,笑得狡黠,“皇上,春華宴需要寫詩一首,可是臣妾實在不善寫字,皇上可否代爲執筆?”
底下的人聽了這話,倒沒想她的字是真的不好,反而以爲她不過是以此爲藉口,和皇帝變相地秀恩愛而已。
“取筆來。”
立即有四個太監搬來一張木桌,宮女再將筆墨紙硯放入其上。
雲琉握着硯臺,輕輕研磨,沉思片刻,念道,“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皇后作的詩,皇上執的筆,筆墨一停,讚揚聲不絕入耳。
宴是爲了看花而設,可是御花園的奼紫嫣紅都被忽略了去。當宴尾結束時,慕容耀親自爲皇后摘了朵葛巾紫,滿庭的芳菲才漸入衆人視線。
宴散,慕容耀依舊去了御書房,雲琉問身邊的人,“怎麼沒看見崔伊雪?”
“小姐,未央殿派人來說,崔婕妤生了重病,來不了。”
崔依雪不是矯情的人,這病看了不輕.....
“去未央殿看看吧。”
她只是個婕妤,殿內伺候的人並不多,又因爲從沒被皇上召幸過,受的待遇就更不怎麼樣了,所以整座宮殿十分空蕩,冷冷清清的。
守殿的奴才見了雲琉,半天沒反應過來,被李真元瞪了一眼,纔好像醒過來,驚道,“皇后娘娘?…奴才該死…娘娘恕罪.”
“起來吧,崔婕妤呢?”
“回娘娘,婕妤她病得厲害,在臥牀休息。”
外面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崔依雪的大丫頭聞聲也跑了出來,眼睛裡還掛着淚珠,“參見皇后娘娘。”
“起來說話,你家主子怎麼了?”
大丫頭領着雲琉進了內室,掀開了牀帳。
只見她瘦得厲害,眼窩深陷,脣邊還留下一抹血色,似乎是…咳出了血。
“主子,皇后娘娘來看你了。”
雲琉正要攔着,想說別打擾她,可她好像睡得淺,眼皮微微顫動,睜開了眼睛。
一見是皇后,便欲下牀行禮,雲琉坐到她牀邊,按住了她的手,卻發現她手也冷得嚇人。
“你家主子生的是什麼病?”
“太醫說,主子本就是先天不足,身子弱,近日來思慮又重,才病倒了過去。”抹了抹眼淚,她又忽然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求您勸勸我家主子吧,太醫開的藥主子根本不吃就倒了,再這樣下去,只怕.....”凶多吉少,不言而喻....
雲琉大概明白了,揮手讓幾人下去。
崔依雪讓她查的消息,已經有了結果,軍營裡從上到下,從伙伕到將軍,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或許他去了其他的軍隊?”
“娘娘,他生平最敬佩的人便是鎮遠王爺,如果他要參軍,一定是在王爺的軍隊裡。”崔依雪苦笑兩聲,“我早就知道,我爹怎麼會允許他活着,不過是一直在騙着自己罷了.....”
“你不吃藥,是想和他一起死?”
“父債子償,殺人的是我的父親,既然我不能爲他報仇,將這條命賠給他又如何?”
“你難道不曾想,若是你死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娘會痛不欲生麼?”
“娘娘,天下的母親並不全都是像公主那樣…疼愛自己的女兒,我不過是他們用來攀附皇室的棋子,這世上唯有他是真心待我好,伊雪不恨他們待我不好,可恨…恨他們爲什麼要殺他,爲什麼…咳咳.”說到激動出,她蒼白的臉上竟有了兩抹紅暈,可雲琉不覺得是個好的徵兆,卻有點像油盡燈枯….
“別說話了,我讓人請太醫.....”
崔依雪拽住了雲琉的袖子,“娘娘,不必爲我費苦心了,我既想死,即使這次好了,還會尋其他方法的….”
“誒..你傻不傻....”雲琉嘆了口氣,“何苦?”
“娘娘,我不苦,如果能在九泉下見到他…就心滿意足了。”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不知怎地,腦海裡浮現了前世的詩句。
“對,對,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詩寫得真好..直教人生死相許…生死相許。”她笑得像個孩子,雲琉卻看的心裡發酸。
見她累得說不動話,眼睛也閉上了,雲琉替她把被子拉好,向外走去。
“娘娘,您別自責,我總是要死的,早一日.....晚一日沒有什麼區別。我活得累,心裡很疼,很疼…終於能解脫了......”
出了宮殿,秋水看見她眼裡的溼潤,輕聲問道,“娘娘,要爲崔婕妤宣太醫麼?”
雲琉想了好久,最終搖了搖頭。
傾盡天下的藥師,難解人間的相思。
人生或死,都因心中的掛念。
一念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