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屋裡將杯子摔出來時,砸碎一片玻璃,落在窗臺前都是碎玻璃片——少女赤着腳走到院子裡,不想給她媽拉去屋裡去,負氣往窗子這邊躲,自然是一腳踩到碎玻璃碴上,沈淮想出聲提醒都來不及。
少女痛得大叫,扶牆而立,擡起雪白的腳底板,扎着好幾塊大小不一的碎玻璃,就在眨眼間鮮血染透。
血一滴滴直往下淌,看得人心都打寒顫——那女人看到女兒腳被扎,也是慌得不知道怎麼纔好,顧不上一地的碎玻璃,跑過來攙住女兒看她被扎的腳底板,心揪痛得眉頭都擠在一起,神色也是又氣又急,有着堵在心頭不知道要怎麼發泄。
大概是聽到少女的慘叫,這時候從屋裡跑出來一個面目猙獰的男子,厲聲呵斥:“叫什麼叫,我都沒有死!你們把我叫死了,你們一個老婊子、一個小婊子就痛快了!就都可以跑出去跟野男人睡了。”
那男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人顯得有些乾瘦,戴着一副啤酒瓶底似的厚玻璃近視眼鏡,面目猙獰,隔着老遠都能叫沈淮聞到酒氣。
沈淮看這男的長得還算斯文,但見他撒起酒瘋來,罵自己的女兒都口不擇言,都那麼難聽,也明白爲什麼左鄰右居剛纔聽到他們家吵得這麼厲害,也沒有人出來勸架,多半是怕這男的撒起酒瘋來,惹火上身。
這男人出屋還破口大罵,他顯然是沒有看到他女兒腳被紮了。女人當即卻給激怒,撲過來又踢又打,手揮舞着朝他的臉抓去:“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你看蓉蓉的腳紮成那樣,有你這樣打罵自己的老婆跟女兒,你有能耐,你到大街發瘋去啊!你有能耐,就知道衝你老婆,衝你女兒身上招呼!你有什麼能耐?”
男人臉給女人連抓好幾血印子,待到還手時,纔看到扶牆而立的女兒,鮮血從腳底板直往下掛,這時候才知道剛纔摔東西砸玻璃闖了禍,也慌了手,任女人踢打,沒敢再還手。
女人打了兩下,氣得大哭,終是停下來,回過來看女兒的腳。
剛纔聽到吵架聲都沒有出來的左鄰右舍,這時候聽到少女慘叫,纔有人走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沈淮是後搬過來,住了小半年還都早起晚歸的,跟小區裡的人都沒有怎麼打過照面,自然就談不上熟悉,其他人左鄰居舍的,倒是熟悉得很。
看着少女紮了腳,好些人都探頭探腦的問候:“啊呀,小蓉怎麼把光着腳在院子裡把腳都紮了?羅哥、丁姐,我說你們沒事大半夜又吵什麼吵,看把小蓉腳扎的,趕緊出去打電話叫救護車來啊。”
沈淮這才知道隔壁家夫婦倆,男的姓羅,女的姓丁——
這年頭即使是程控電話也不是普通人家都安裝上的,男人女人急得不知道怎麼纔好,也忘了這棟樓誰家裡裝了電話——沈淮剛要把手機遞過去,讓他們打電話叫救護車,又想到縣裡的急救中心還沒有啓動建設,縣人民醫院跟中醫院總共就三部救護車在用,打電話等救護車,都未必有抱着女孩子跑去北面的中醫院快,便收回手來,說道:“你們趕緊找塊乾淨的毛巾,將小姑娘的腳包一下,不要碰到傷口,我開車送你們去醫院。”
沈淮從屋子裡拿了車鑰匙,出門去敲開隔壁家的房門,看着夫婦倆將少女抱到客廳裡,女人拿了條幹淨毛巾站在那裡,不知道要怎麼去包紮傷口——這會兒有好幾個鄰居跑過來幫忙。
沈淮洗淨手,從那女人的手裡,接過毛巾簡單的包女孩子腳底板上。
他事先將大的碎玻璃拔下來,腳底板裡有沒有玻璃碴紮在裡面也不確認,毛巾也很快給血跡滲透,但見女孩子漂亮的小臉蛋一片慘白,卻是咬緊牙齒,除了剛開始扎到腳那一聲慘叫,其他都沒有吭一聲,想來也是一個倔強的丫頭。
沈淮見女孩子的嘴脣都咬出血印子來,看着似乎隨時都會痛暈過去,讓那男的把他女兒抱着出門,他跑到這棟樓旁邊的停車位,將車開過來。
沈淮讓那女人坐着後排,有兩名鄰居搭着手,將女孩子抱進去,讓她枕大媽的大腿上。
沈淮坐到前排來,將車發動起來,回過身,讓小姑娘將腳擡高起來,希望能少失點血。
夫婦倆在車裡也是慪氣,但有沈淮在場,不再爭吵也不再說什麼話。
男人坐在副駕駛位上,抱女兒進屋時,身上染了一片血跡,也沒想着要換件衣服,他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纔看到煙盒上有血跡,裡面的煙也給雪浸透了,他神情複雜的將煙盒扔出窗外。
沈淮從儀表盤下拿出一盒中華遞給他,男人喉嚨乾澀的說了一句話——東華的方言很多,梅溪早年雖然也屬於霞浦縣,但跟城關鎮一帶的東浦話還有很大的區別。
要是對方話速放慢一些,沈淮還能勉強聽得懂東浦話,但這男人說話的聲音又幹又澀,彷彿粘在喉嚨裡擠出來似的,沈淮愣是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要專心開車,只能微笑以應。
那男人大概也誤以爲沈淮不願意搭理他,將中華煙放回到儀表盤上,沉默的看着車窗外。
縣中醫院離城南小區就三五鐘的車程,沈淮怕夫婦倆應付不過來,陪着一起抱着女孩子進急診室找醫生清理傷口、包紮。
女人跑過去繳費,又跑回來衝着沈淮又急又脆的說了幾句話。
沈淮還是沒有能聽明白對方的方言——女人似乎意識到沈淮聽不懂方語,換了普通話說道:“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晚都還打攪你;你先回去吧,我們等會兒自己叫車回去。”
沈淮見女人長髮凌亂,簡單盤在後面,三十六七歲的樣子,在急診室大廳的明亮燈光下,眼角有幾絲魚尾紋,看上去又憔悴又疲憊,臉上還有給男人抽出來的巴掌印,因爲剛纔也是剛回家,還穿着外出的衣服,牛仔褲襯得身材高挑又性感——沈淮心想這對夫婦這麼折騰,也難堪面對外人的,他就想着先走。
沈淮剛走出兩步,摸了一下口袋,才發覺剛纔急着出來,就隨手將手機跟車鑰匙拿出來,房門鑰匙串卻落在家裡,他停下腳步,走回到急診室,跟夫婦倆說道:“我忘把家裡的鑰匙拿出來了。等她把腳包好了,一起回去,我還要從你們屋借張凳,翻回我那院子裡呢。”
“真是麻煩你了。”女人又是難堪,又是歉疚,“你車上的血,我回去再幫你洗。”
“都是鄰居,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那點血跡,沒有什麼關係,我把椅套換下來就是了。”沈淮說道,見小姑娘腳上打了麻藥,沒有那麼痛了,但似乎依舊不忿她父母今夜撕破臉的吵架,又或許是在他這個外人面前難堪,依舊別過臉去不看一人。
夫婦倆依舊在慪氣,沉默着不跟對方說一句話,只是跟醫生問女孩子的腳打不打緊——沈淮也不想在外科急診室裡等着看一家三口彼此慪氣,便跑到急診大廳外,蹲在臺階上抽菸。
一會兒,那男人也走出來,沈淮都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
有些家務事是外人無法勸的,這男人認定女人給自己戴了綠帽子,夜裡喝了酒動了動怒之下打了女人,他一個剛搬過來住都沒有打過照面的鄰居,能勸什麼?
不過,兩個大老爺子就蹲在臺階前不吭聲,也不是那麼回事,沈淮遞煙過去,說道:“扎得應該不深,包紮好,打一針破傷風,休息兩天應該就會沒事。”
男的心事重重,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對了,我搬進109都快有半年了,都還不知道羅哥你叫什麼名字呢?”沈淮主動套近乎地問道。
“我叫羅戴民,我愛人叫丁秀。”羅戴民悶悶地說道,想着別的事情,完全沒有跟沈淮說話的心思,只是沈淮問一句,他答一句,也沒有要問沈淮姓甚名何的意思。
沈淮訕訕的一笑,不再沒趣的去套什麼近乎。
這會兒丁秀走出來,似乎是往外面的公用電話走去,羅戴民跟過去,兩人站公用電話那邊似乎又爲什麼事情爭吵起來。
沈淮不想沒趣的去勸什麼架,走回急診室。
正好在打破傷針,小姑娘叫一名護士扶着,臉色慘白的坐在窄牀上,露出小半片雪白的屁股給另一名護士在戳針——小姑娘看上去十四五歲的樣子,有些瘦,紮了腳,失血過多,眼睛也有些沒那麼有神采,卻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遺傳了她媽的良好基因。
沈淮走過去,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跟她說話打岔道:“你是不是叫羅蓉啊?我們當了小半年的鄰居,好像都沒有正式見過面呢。”
“我見過你未婚妻,她說你叫沈淮,你跟你未婚事,關係似乎很好。”父母不在跟前,羅蓉稍稍開朗一些,也跟沈淮說道,“不像我爸媽。”
沈淮早出晚歸,跟小區裡的人幾乎沒怎麼打過照面;成怡現在會經常到霞浦來過週末,反而比沈淮有更多跟左鄰右舍的接觸機會。
聽小姑娘這麼說,沈淮也只能撇嘴一笑,他也沒有想到第一次跟隔壁鄰居接觸,竟然是這麼一個情形,說道:“大人的世界總是很複雜,有時候吵吵鬧鬧都很正常。”
“他們纔不叫正常,我又不是什麼小孩子真就什麼事都不懂,他們要離婚早離婚好了,我也不用他們照顧什麼孩子還小、離了婚對孩子成長有影響之類的,他們這樣纔對我有影響呢。”小女孩子說道,“剛纔他們在這裡竟然還想吵,我煩透他們了,把他們趕了出去——我都恨不得玻璃能扎得更深一點。”
“好了,不要胡思亂想了,你爸媽應該都是最喜歡你的人。”沈淮寬慰她說道,“他們也會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用操太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