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態度謙虛的說道:“你們這個評選委員會都是些‘德高望重’的學者,我又不是學者,不方便先表態吧?”
韋賢聽後捋捋鬍子:“大司馬大將軍博陸候太謙虛了,您給孝武皇帝做了二十四年秘書,後來又輔佐孝昭皇帝,什麼好文章沒見過啊,您算是自學成才的文化人,您先說吧。”
霍光見韋賢怎樣說,再推讓就顯得矯情,便沒有繼續推辭:“那我先說一個,大家看合適不——劉進劉老爺子是前太子劉據的兒子,太子雖然比諸侯王權力高,但本質上還屬於‘王’的範疇,劉進承襲父親的爵位,應該算是侯,而且當今皇上陛下即位前是陽武侯,那劉進的封號應該叫‘陽武哀侯’,諡號是‘悼’,稱呼一聲‘悼侯’,如何?”
老霍的建議合情、合理、也合乎漢朝的制度,大家全都表示贊成。
唯獨皇上劉病已不幹了:“朕對這個稱號有不同看法。”
霍光道:“皇帝陛下您說。”
劉病己笑道:“朕是當今的皇上對吧?”
霍光點點頭道:“您說的沒錯。”
劉病己繼道:“劉進老太爺是朕的親爹吧?”
霍光道:“這也沒錯啊。”
劉病己臉上帶點“陰謀得逞”的意味,笑道:“皇上的親爹,朕記得應該是叫做‘皇考’吧?”
霍光聞言後愣住了,劉病己的意思是讓他爹劉進當皇考呵,這樣做未免太出格了吧?
然而還沒有等他對劉病己的話做出反應,韋賢騰地一下子就站起來了:“皇上陛下,這件事可是千萬使不得啊!
韋賢這麼緊張,實在是因爲飯可以亂吃,衣服可以亂穿,但“皇考”這稱號不能亂給。漢代有嚴格的等級追贈制度,“考”是老爸,“皇考”就是“皇老爸”,屬於諡法裡面皇帝階層的稱號。
劉進雖然出身皇族,但之前獲得過沒有任何爵位,更沒有獲得先帝的承認和朝臣的擁戴,如果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給了劉進“皇考”稱呼,這就是赤裸裸的僭越,這個評審委員會的人全都變成了“亂臣賊子”啊!
於是老人家措辭強硬地“據理力爭”道:“皇帝陛下,您的皇位是繼承自孝昭皇帝的,而不是繼承自於您的生父,大漢皇朝有相應的制度和禮法,皇考一詞只能用於現任皇帝的父輩,也就是上一任的皇帝,孝昭皇帝沒有子嗣,您應該稱他‘皇祖父’,而將皇考位置永遠地擱置起來,否則就等於大漢皇朝又立了一個新皇帝,這是先帝和朝臣們從來都沒有同意過的事情,老臣自然也是萬死不敢同意!”
劉病已聞言以後也不高興了:“我的老爸畢竟也是皇帝的親族,而且是孝武皇帝嫡長孫,孝昭皇帝沒有子嗣,我老爸過繼給他做乾兒子,當然可以追封一個帝號,稱呼他做皇考呵。”
韋賢面色通紅,整個人都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大聲疾呼道:“皇上明鑑!皇族和皇帝雖然就差了一個字,而且皇族封王封侯的也有很多,但僭越了就是謀反,陛下以後拜祭祖廟,歷代先帝的廟裡,怎麼能‘無緣無故’地加上一個從來都沒有做過皇帝的人啊!”
“但劉進他是朕的親生父親,朕是皇帝,我父親是侯爵,將來我父親的靈位擺在朕腳底下,傳出去豈不是皇帝自己都不服從和孝敬父母麼,這樣做豈不是讓朕被全國的臣民們非議啊!”
劉病已以孝道來做擋箭牌,漢朝社會以行孝爲光榮,韋賢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突然,從朝臣班子裡站出來一個人,大家非常驚訝的發現,這個人居然是丙吉,這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沒順着劉病已的意思……
“臣丙吉有話要說!皇上,劉進劉老爺子他只是您一個人的生父,而皇考則是大漢皇朝的國父,不能因爲您一個人的感情、一個人的孝順讓大漢皇朝的所有臣民都跟着您白認這個爹!
您的皇位傳承自孝昭皇帝,只有他的兒子即位稱帝,到了您這兒纔是皇考,但這人事實上不存在,皇考之位應該永遠空缺,今天我們要是同意了您的建議,這一屋子人都成了‘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千秋萬世的史書上饒不過我們,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也饒不了我們,臣丙吉在這件事上附和韋大人的意見,萬死也不能同意!”
朝堂上的大臣們聽後都驚呆了——這麼嚴厲的言辭,是出自於那個對誰都一臉的笑,遇到什麼事情都能寬容處理的老好人丙吉麼?但心裡面仔細一想他的話也對,如果同意了皇帝的意見,豈不是代表着所有姓劉的皇族都有資格入駐宗廟?把自己死了的生父隨便封個“皇考”,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當皇帝了?都這樣做,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這既是僭越,也是謀逆,韋賢、丙吉從小讀了一輩子書,不敢爲了迎和皇帝做這種”遺臭萬年“的事兒啊!
在這個緊迫的時刻,霍光也表了態:“臣霍光也不敢同意,請皇上陛下三思。”
委員會的其餘成員們也全部都”呼拉拉“地跪了一地:“臣等也不敢同意,皇上陛下三思!”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劉病已氣的直跺腳。
夏侯勝跪在底下小聲嘀咕了一句:“這件事情考慮的不周全了吧,弄得這麼僵,你怎麼收場呢?”
然而朝堂的氣勢如此的緊張,夏侯勝就是有主意緩解場面,在這種氣氛下也不敢瞎說。
皇帝陛下沒有達成心願,自然也不會宣佈散朝,於是滿朝文武,從早上一直僵持到晚上,飯也沒吃,水也沒喝,劉病已這個年輕人,”身強力壯“的還挺的過去,可憐韋賢一把老骨頭了,”年老體弱“的他到底受不了這個罪,於是他咕咚一聲便暈倒在地。
皇上趕緊傳令讓太醫進行急救,可不能讓韋賢就這樣去了,他這一暈倒,關於劉進諡號和待遇問題的討論還沒出個結果,也就草草收場。
韋賢畢竟是先帝的老師、大鴻臚、天下清流的代表,平日爲人也是”德高望重“,連霍光都讓着他。
讓老人家在朝堂當場暈倒,這件事情確實做得不對,劉病已事後想起來也有點後悔,自己做事有點衝動了,於是下令賜給韋賢五十萬錢作爲湯藥費。
但這次韋賢老人家是真的生氣了,他把賞賜一點兒也沒有動的退了回去,告訴皇上說如果”一意獨行“,自己就算死了都不會領這個賞賜。
隨後,韋賢老人家又派兒子給霍光送了封辭職信,說這大鴻臚我做不了了,國家沒有禮法,皇帝陛下不講道義、只講恩惠,我一把老頭骨在朝堂也用上了,我搬家去給先帝守靈去算了!
霍光一聽到這個消息,趕緊前去探望。
其實霍光心裡面完全清楚皇帝這麼做的目的,皇上執意想把自己生父提高到“皇考”的地位上,其實是想跟自己找一個出身高貴、實力強盛的靠山。
如果劉進封了“皇考”,那麼皇上的舅舅們就自動升級成了國舅,表妹就升級成了郡主,表弟們也都會因爲有個“皇老爸”的老舅而恩賜封侯,這麼推算下去,劉進封了“皇考”又得弄出多少親貴出來?
如此一來別說是霍光,就算其餘親貴也不能幹,本來一碗水大家喝,現在平白無空多出來這麼人喝,因此無論出於禮法規則還是實際的政治利益考量,劉進封了“皇考”這件事情堅決不能讓步。
再說霍光見到韋賢,也勸他寬心,不要跟皇上摳氣了,把皇上的賞賜錢退回去,沒有這個必要吧?
韋賢當即就回答,我活了這麼大歲數,馬上就要到地下去見孝昭皇帝了,錢算個什麼東西,我不會因爲它鬧個萬世罵名!霍光,你告訴皇上,這件事情還沒完!
要說到朝廷裡當官的人,無非是爲了三樣東西,錢,權,義理。貪錢的人最好對付,因爲錢是隨時可以再賺的;貪戀權勢的人也好擺平,因爲權力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能佔有的;唯獨追求真理而當官的人,在他們眼中,禮法和規矩最大,其餘的包括皇上在內都不算重要,腦袋可以不要,名聲不允許玷污!
毫無疑問,韋賢屬於第三種。
霍光心裡當然也清楚。於是他沒有繼續再勸。要說劉病已還是太年輕了,他以爲賞賜對誰都管用呢?韋賢非但不會吃那套,反而因此更加憤怒。
韋賢拒絕參加諡號評審委員會,而且被皇上氣得發病的事情很快便傳開了,劉病已本以爲自己也多少佔點理,但其餘中兩千石的要員們、博士和外省的官員們隨即上奏,結果竟然是壓倒性局面——一個都沒有呵!全部佔在對立面了!
這幫人要是放在以後那皇上是主子,臣子都是奴才的朝代裡,早就全都被殺乾淨了。
但在大漢皇朝,天老大、地老二、祖宗制定的禮法規矩排第三位、高祖皇帝排第四位、歷代先帝和當朝皇排第五位,皇上陛下只能排老六,這個排名還真不能算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