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桀一黨伏誅後,朝堂內外都有一堆的事需要去善後,更何況還遠不止這些,上官父子的黨羽甚至還牽扯到了燕王劉旦,張安世對於有些事情,都是三緘其口,即便是在兄長面前也不願多言。
上官桀密謀造反,在宮裡偷偷準備了幾千條繩索,用一隻只篋滿滿裝起,藏匿在自己平日處理政務的大殿中,只待時機一到,便可用這些繩索來捆人。許廣漢奉命去搜尋罪證時居然粗心到沒有發現這些裝滿繩子的篋,隨後再遣他人前往卻是一查便搜出來。
張賀心知許廣漢平時做事是迷糊,但絕不至於會和上官桀扯上關係,這個連坐之罪安得未免太過牽強。
心中才要替許廣漢分辯幾句,張安世已朝兄長緩緩搖頭,張賀的一顆心猛的下沉。
從監牢的東邊數到西面有十一根木柵,而從南面數到北面是十三根。每日吃過兩餐後沒事幹了,許廣漢便坐在牢裡陰冷潮溼的地上數柵欄。
他在牢裡待到第十天,看守獄卒的黃門給他抱來一捆乾草,讓他免於坐在溼地上。
昨天夜裡下了一整夜暴雨,第二日醒來他的兩條腿便開始不住打抖,雙股間的傷處彷彿也隱隱作痛起來。
許廣漢躺在硌人的乾草上,他把身子蜷縮着發抖起來,舊傷發作的疼痛感讓他在昏昏沉沉間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記憶中那個可怕的夜晚。
“你犯的事判下來了,定的是死罪。”獄吏冰冷的聲音穿透了令人厭惡的牢獄,像是催命符一般炸響在他耳邊。
他大叫着抓住獄吏的手,“不可能的!我是無意的,我沒有想在御前盜竊!我不是有意要偷那人的馬鞍!我只是拿錯了東西……”
獄吏狠狠地推開他那雙乞求的手。
那時候他是多麼年輕,剛滿二十歲,擁有了嬌妻愛女,他的仕途纔剛剛起步,就如同自己那可愛的小女兒蹣跚學步一樣。
作爲昌邑王的郎官,跟隨大王進京御前隨扈,那時的他是那麼地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可笑的是他並不知道,這是開始,亦是結束。
“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是昌邑王帶來的郎官,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是冤枉的……”他用拳頭一次次砸着堅硬的木柵,嘶吼,“大王——大王——”
然而獄吏的話卻又一次將他殘存的希望給擊得粉碎:“你別鬼嚎了,給我消停會兒吧。
你真是死到臨頭還不自知,還指望什麼昌邑王?
你口中的昌邑王早薨了,昨日柩車起程返回昌邑國,諡號已定,賜作哀王。
如今的昌邑王是哀王的太子,我要是你,絕不會想着新昌邑王這時候還能記得你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小小郎官。
我勸你還是省省心吧,想要活命,不如託人回家報個信,多花些錢打點疏通關係,這主意纔是正經的指望。”
不用他說,許廣漢當然知道劉髆的太子不會來替他求情,因爲太子劉賀還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劉髆的死訊不啻爲一道晴天霹靂,瞬間便將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擊垮了。
他實在是想不通呵,爲什麼說的好好元日朝拜,隨扈甘泉宮,君臣二人最終卻落得如此悽慘的下場。
再後來……再後來……時間過得太長,讓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了,只依稀記得最終他改判了腐刑。
他選擇放棄作爲丈夫的權利,只爲了獲得生的希望。
在那間密不透風的蠶室裡,當刀子冰冷的略過他的下身,當他的神志被那無比的疼痛奪去,當他渾渾噩噩地躺在那個讓他生不如死的地方,耳畔日日夜夜響徹桑蠶吐絲結繭時發出的沙沙聲,就這樣悽慘地度過了一百天,就這樣結束了他身爲堂堂男子漢的前半生……
慘痛的記憶就這樣周而復始,一遍遍折磨着他。
傷口的疼痛,令許廣漢回想起這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他躲在乾草上像蝦子一般把自己蜷縮起來,身體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直到牢門外有個柔和動聽的聲音喚醒了他。
“廣漢!醒醒!別做夢了”
被喚醒的許廣漢頭痛欲裂,口乾舌燥。
他抱着頭從乾草堆上爬了起來,昏昏沉沉中看清了站立在木柵外的身影。
“張令?”
張賀隔着木衝他微笑,“昨天下了一夜的暴雨……怕你有事,所以我來看看你。”
“張令。你是個好人。”他默默感動,只是這種場合下無言以對。
張賀卻沒有和他對視,只是將小小的牢房打量了一番。
氣氛變得有點尷尬,許廣漢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驚訝地問:“判下來了?”
張賀深吸口氣,徐徐嘆出來:“對的,判下來了。”
“判的是什麼?”許廣漢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聲音發顫地問道。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加諸肉體上的各種殘酷刑罰,那種痛苦不僅僅會永遠造成身體上的殘疾,還會給人造成巨大的精神傷害。
“楊少府跟我商議過了,死罪是可免除的,城旦或者鬼薪,你自己作選擇吧,二選其一。”張賀看許廣漢已是面如死灰,他急忙又加了一句:“黥劓、髡鉗已免,你且放寬心。”
許廣漢長出了一口氣,緊張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比起髡髮鉗圈、刺字割鼻這樣的肉刑,如果真的只是判罰城旦、鬼薪這樣的有期徒刑,真是足以讓他如釋重負了。
許廣漢怕了,實在是當初身體上所受的痛苦太過於烈酷,讓人記憶猶新。
他實在怕了那種生不如死的痛!怕了那種被烙上終身恥辱的印記!
他的眼淚就那麼控制不住地流趟下來。
張賀道:“城旦刑期有四年,而鬼薪只需要三年,所以我替你做主,選了鬼薪。
出去修城築陵,這麼辛苦的雜役我怕你吃不消,鬼薪雖然也苦,好歹還有機會留在宮裡服刑,大家對你也能有個照應……
更何況,像我們這種廢人,離了宮庭在外面又有什麼用處?”說到後來,張賀的聲音已經低到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