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腳,雲泉客棧。
楊戩淡淡地看着坐在他對面的年輕女子,端着茶盞的手輕輕繞着杯口邊緣滑動,目光偶爾落到窗外,便看到街道對面那家餛飩攤迎風招展的店旗。
“我來,也只是傳達一下娘娘的意思。”青鸞將手中的薄絹遞,“不過,我想既然娘娘如此看重你,你也不該讓娘娘失望,是不是?”
楊戩沒說話,目光在那捲薄絹上停頓了片刻,端起茶盞輕抿着,許久,他才淡淡應聲道:“多謝。”
伸手去接那捲薄絹,卻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顫動。他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面上卻依舊平淡如水。
“既然如此,那麼小仙也不再叨擾,還請閣下記得明日申時準時赴約。”
青鸞笑眯眯地起身告辭,直到走出雲泉客棧才緩緩鬆開廣袖下攥成了拳頭的手,掌心早已一片汗溼。
楊戩靜靜地坐在二層臨窗的方桌,看着樓下青鸞的背影匆匆忙忙消失在人羣中,冷冷抿着脣角淺啜了口清茶。
——他纔剛下山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尚未走出玉泉山的地界就碰到了天庭的人……
他垂眸看了眼擱在手邊的薄絹,半晌才擡手展開來看。
輕如蟬翼的薄絹上只工工整整地排布着一行篆書:『欲解噬魂,五百里外野花坡。』
“噬魂麼……”楊戩靜靜地看着薄絹在掌心一點一點地碎裂成灰燼,眸底幽幽一片冷寂。
翌日,野花坡。
正是陽春三月天,野花坡上羣芳爭豔,春|色,大片的火紅混合着素白、嫩黃、淺紫,彷彿熱烈多姿的霞彩,沿着起伏綿延的草地延伸開去,偶爾有微風拂過,馨香四溢。
楊戩站在草地南側的溪水旁,清亮透徹的淺溪沿着曲折的河道蜿蜒而下,流水淙淙,偶爾有水滴飛濺起來,沾染到墨色的長衫下襬,便緩緩地順着紋路暈染開去。
他靜靜地看着遠處綿延不絕的羣山,細長白皙的手指輕捻着摺扇,扇起的微風拂亂了額前淡金色的碎髮,愈發襯得那雙墨玉般的眼瞳沉寂如水,深邃似海。
半晌,他忽然“啪嗒”一聲收攏了墨扇,清朗的聲音響起,卻淡漠地沒有半分情緒:“娘娘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
話音落下,半空中忽然傳來聲淺笑,彷彿一陣清風拂過,清越婉轉:“不錯,果然是後生可畏。”
最後一個字出口,人已經飄然落地。
與在瑤池時的宮裝不同,王母今日穿了件素白的長裙,腰間繫了條墨玉帶,乾淨素雅,只零零星星地在袖口和裙襬邊緣用燙金的絲線勾出流雲的紋飾,墨色的長髮綰成髮髻,用一根精緻的碧綠簪子紮了,整個人都着股清雅高貴之氣。
她斜挑了眉眼瞧着離她不遠的人,脣邊淺淺地笑,對楊戩甚是漠然的神色也不以爲意,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來赴約,那麼本宮也不與你廢話。只要你替本宮做一件事,本宮就將噬魂的解藥給你。”
楊戩沒說話,只側着身子斜對着她,夕陽的餘暉斜照在那張精緻如玉的臉上,眉目如畫,彷彿從水鄉中緩步而來的畫中仙。他微垂着眉眼看着腳邊打着旋渦的溪流,半晌,才道:“娘娘如此大費周章不知究竟所爲何事?”
“自然是目前最重要的事。”王母道,“封神之戰迫在眉睫,先不論火雲宮與天庭在此中究竟是何角色,單隻女媧託夢於帝辛一事,想來你也清楚了吧?”
楊戩不答,沉吟片刻,說道:“娘娘既以噬魂引楊戩前來,想比是覺得我定會答應了。只不過……”
王母眸光一閃:“不過什麼?莫非你不想要解藥了?”
楊戩搖頭輕笑:“既是交易,自然該當公平。我可以替娘娘達成心願,娘娘是否也該有些誠意纔是?”
“哦?”王母挑挑眉,輕攏了下素白的水袖,擡腳向前走了幾步,“你想要什麼樣的誠意?”
“很簡單,楊戩想要娘娘先將解藥給我一半。”
“嗯?”王母一怔,只片刻便又恢復如常,白皙細長的手指沿着繡了燙金絲線的袖口輕輕摩挲,輕笑道:“你這主意打的倒是不錯,若是本宮不給,便是誠意不足了。”
她淺勾着嘴角眯了眯眼,沉吟半晌,點點頭道:“也罷,本宮答應就是。”說着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盒,遞給楊戩,“這裡是一顆離魂,等你完成了本宮交代的事情,本宮再把剩下兩顆給你。”
楊戩接過錦盒,打開來仔細瞧了瞧,確認沒問題,才又封了錦盒收進袖口。
王母抿着脣搖頭,神色間卻不見着惱,淡淡笑道:“怎麼,你這是信不過本宮?放心,本宮說一是一,不會在解藥上動手腳。”
楊戩點點頭,卻沒回答,說道:“不知娘娘想讓楊戩做什麼?”
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一世,眼前這人果然是最棘手的存在。
他輕輕嘆了口氣——離魂是藥非毒,但卻一顆致命,兩顆毀人修爲,只有三顆合用纔是解除離魂之毒的解藥。
倘若他真的異心,就算加上他手裡從女媧那裡得來的一顆離魂,也救不了人。
他忍不住暗自苦笑,面上卻依舊淡淡地看不出什麼情緒。
王母聞言也不多說,直言道:“本宮要你用招妖幡將軒轅墳中的三隻狐妖召喚出來,化爲人形,入朝歌后宮誘惑殷商之主,毀殷商六百年基業。”
話音落下,楊戩倏地皺起了眉:“娘娘這是何意?這等道亂之事,恐怕要折損功德。”
——王母會知道招妖幡在他手裡不奇怪,但這個要求……
“本宮尚且不怕,你又何懼之有?逆天道亂輪迴的不是本宮,也不是你,怕什麼?”
王母只道他是擔心自己修行功德折損,殊不知上輩子的楊戩根本就視功德爲糞土,不要錢似的往別人貼。
楊戩倒也不解釋,聽到這話,只猶豫片刻就答應了:“好,我答應了。希望娘娘能夠記得今日所言,待事情辦成之日,將另外兩顆離魂相贈。”
王母這才滿意地笑起來:“這是自然。三個月後,本宮在此敬候佳音。”
說完,徑自化作一縷金光,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只留下楊戩緩緩地將手中的墨扇又復捻開,如墨的眼瞳淡淡地望着遠處如黛的羣山,冷冷勾了勾脣角。
玉泉山山頂,臨近絕壁之地是一處平坦的山石,久經風吹日曬,已經被磨得甚是光滑。
楊駿面無表情地跪在山石上,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眸靜靜地盯着那株從山石縫中掙扎出來的碧草,山風微冷,吹得單薄的草葉微微顫動,發出細微的聲響。
寸心提着裝了酒菜的食盒上山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挺拔俊秀的身影,彷彿一棵寧折不彎的鬆,迎着凜冽的山風,將藏青的袍子吹得獵獵作響。
她頓時有些心疼,連忙緊趕幾步走到他身邊,半蹲下|身子,一邊將食盒中的碗碟向外拿,一邊道:“楊大哥,你餓壞了吧,我剛剛做了些吃的,你……”
話沒說完,就被冷冷打斷了:“不勞公主費心,生受不起。”
寸心端着碗碟的手微微一僵,強笑道:“我知道你惱我把那件事告訴給了伯父,但我也是爲了你好,楊大哥,你看,這是你最愛吃的……”
她端起食盒最頂層的碗碟,裡面整整齊齊地放着六塊精緻誘人的桂花糕,許是剛剛做好的緣故,還能看到有淡淡的熱氣從糕點上冒出來。
楊駿只做不聞,眼睛依舊盯着不遠處的那棵小草,半點動作也沒有。
寸心也不在意,只拿了筷子夾起一塊,遞到他面前,說道:“嚐嚐吧,你已經不吃不喝不睡地在這兒跪了三天了,就是神仙之體也受不……”
“啪”地一聲脆響,筷子被狠狠打開,寸心的手猛地一抖,尚且冒着熱氣的桂花糕“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寸心不由一呆,老半回過神來,垂眼看了看掉在裙角邊緣的糕點,淡淡說道:“不喜歡吃也不早說,害得我白費了這麼多功夫。”輕輕撿起沾了灰土的桂花糕,重新放回食盒,“不吃就不吃,喝點水總可以了?再這麼下去,說不定等哪天我再來看你,你就變成風乾肉了。”
楊駿仍是一動不動,眼角餘光卻看到了她的動作,不由微微有些懊悔方纔的舉動,但一想到先前的事情,心裡又覺得氣悶,忍不住譏刺了句:“用不着你假!”
“……”寸心臉唰地一白,老半天,才緩緩將手中端着的水罐放到地上,強笑道:“楊大哥,我想過了,伯父並不是真的生你的氣,只要你向伯父認個錯……”
楊駿聞言嗤地冷哼一聲:“認錯?我沒做錯,爲何要認錯?三公主,你莫要忘了我在韶峰府上曾經說過什麼——敢把這件事捅給我爹,我定讓你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
寸心臉色發白,聽到這話,卻頓時激起了她心中的不甘:“你有本事現在就殺了我!楊駿,我告訴你,我是真心喜歡你纔來勸你的!你不要好心當成驢肝肺!”
她倏地一拂袖子,從地上站起身來,冷冷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的親親小弟早在三天前就被伯父趕下山去了,在你認錯之前不準回來。你要是不跟伯父認錯也沒關係,那就一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他!”
說完,抓起地上那隻被湯水撒滿了的食盒便頭也不會地飛奔下山,只留下楊駿蒼白着一張臉狠狠一掌拍在了身下的石頭上:“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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