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四月天,草長鶯飛,春意盎然。
城中的景國公府一直保持着延續百年的沉靜冷肅,好象無論是去年家主進位景王換了門匾,還是即將到來的再一次革新,也不能讓它有着一絲一毫的失態動容。
敞軒迎風,怒氣滿滿的咆哮聲聽不真切,但還是足以讓遠處持弓架弩的暗衛們繃緊了脊背,全神貫注。
會如此無禮失態的當然不會是他們英明睿智的主人,只是他們也想不通景王殿下爲何要與簡懷這種危險的人物單獨交談,還將身邊的所有侍從都趕到了老遠。
一杯清茶穩穩地被推到了簡懷的跟前,老神在在的景王蕭睿穩坐石凳,倦擡眼皮,似乎方纔如炸雷一般響在耳邊的怒吼根本就不存在。
“欽天監定下的日子是六月二十五。”,蕭睿沉着聲四平八穩地強調了下事實。
與潛藏在四周緊張無比的侍衛不同,挾怒闖進府中的簡懷,在蕭睿眼中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孱頭。真正的悍勇要講求了一鼓作氣,簡懷於當日洛京城破時未盡死節,在皇極門又遇了白衣度化棄械妥協,到了現在,不過是三而竭的最後掙扎。
“蕭睿!你就不能改主意?安安心心地輔佐皇帝?”,簡懷抓起了茶杯猛灌一口,接着又懊惱地擲杯於桌。
“本王將用兵江南,一統天下。江南建陽那兒本就是個假詔僞立的白癡兒,如果洛京還用個半斤對八兩的貨色對付着,有何意義?”,蕭睿望着簡懷鐙亮發光的禿腦殼,淡然一笑。
現在皇宮中的那個小孩子要被立而後廢,是早已確定的棋路子,只是現在稍加快了進程。而從北疆幽燕到江北僞楚,大江以北仿若摧枯拉朽的節節勝利,已足以讓朝野上下達成一致,認定了老天爺是站在蕭家這一邊的。既得天所眷,他當然要力求名正言順地坐上那個位置。
“懷恩侯!天命之事,強違不得。你難道還真要死忠那個總在朝會時尿褲子的小娃兒?不如讓他當個逍遙王爺,我這當舅公還是會優待他的。你若有意,可以去跟着服侍他……”
懷恩侯?!不提倒罷,一提起歸附之後蕭睿假天子令給自己晉的侯位,簡懷就如鯁在喉,硬生生地將粗大的脖頸又氣憋得圓了一圈。這架空了實權的爵位純是明唬着世人暗噁心他的。蕭睿跟他明講過,因了皇極門前的“神蹟”,簡懷會一直被朝廷榮養着。只要他能牢牢記得欠蕭睿的不殺之恩就好了。
但若記恩。他簡懷真正需要記恩的前人應當另有其人。
鉢大的拳頭砰地一下砸到了桌上。簡懷怒瞪着牛鈴樣的大眼,咬牙道:“景王殿下,你當初可是標榜了自個兒要做了陳朝的輔國良臣,若是當今果然不堪重任。你應當效法伊霍,換……換上一個!”
“那小皇帝的弟弟?比他更蠢的小傢伙?”,蕭睿捋掌哈哈大笑,滿臉盡顯諷意,“就算本王肯,你以爲朝堂官員,軍中將士們會肯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跪了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
“蕭睿!”,簡懷騰地一下站起了身。居高臨下,目光閃着兇焰死死地盯住了眼前穿着四爪蟒袍的中年男子,“你知道的!你應當知道,我說你應該換誰的!”
“還能換誰?孝宗帝時,陳朝皇族因代王之亂橫死的橫死。問罪的問罪,根本就沒剩下幾個,再到了泰業帝登基又把自家兄弟親族血洗了一遍。如今能拿得出手,看得過眼的能有哪個?”,蕭睿冷問,但跟簡懷私談時一直如貓戲鼠的輕鬆表情已不復見,眸光肅凝。
“你可以換他當皇帝!”,簡懷撲身而上,蒲扇似的大手成爪壓在蕭睿的雙肩上,眼神盡顯狂亂的執迷,“他是明昭皇后嫡子,天生貴重!現在已經成年了,而且定燕平幽,有能力也有擔當。他是你的親外甥!蕭睿,你就讓你親自教養長大的孩子當皇帝,然後效法周公盡心相輔……”
“你閉嘴!”,蕭睿惱怒地掙開了簡懷的大手,一字一頓地喝道:“簡穆英,你瘋了!明昭皇后哪兒有什麼嫡子在世!再胡言亂語,你道本王真不敢殺了你麼?”
“他就是!他就是孝宗陛下與皇后娘娘的嫡生子!她說過,若得子則名之鴻鵠。娘娘諡爲明昭,小字卻是允容,所以他的字也隨着叫明允,對不對?”
“瘋了!你真瘋了!蕭泓蕭明允,他是本王嫡子!我親生的兒子!”,最後一句鏗鏘有力的強調,蕭睿也直用了吼的。
“他在皇極門前跟我說他回來了!說要進皇宮拿回本屬於他的東西……”
“只是用來誆你的!那些話是我一字一句教他的!”,蕭泓冷笑一嗤,啞聲道:“簡穆英,當年明昭皇后難產一屍兩命,母子俱亡!那個剛落草就已經死掉的小皇子,還被皇帝抱持在手又一次地摔到了姐姐眼前,變成一攤血泥,死得不能再死了!這檔子秘事,宮中還有好些個活着的舊人都記得!”
“當初娘娘懷的是雙胎!從她得知腹中胎兒是兩個時,就動念要竭力至少保住其一。因此除了後來自盡全忠的裘院正,娘娘沒再讓其他御醫爲她看過診。早產發動,皇帝早早地派了呂正守在她門前,她帶着滿身血污給那個老閹奴跪下說了實情。求他看在死去的小太子份上,若是兩個兄弟降世的時間有差,在皇帝退朝來探之前送走一個,若是不得天佑,就母子三人一齊赴了陰司。”
回憶着往事的簡懷顫抖地擡起了雙手,掬作一捧,傻傻地伸在了蕭睿的面前,泣道:“他運氣好,是提前了半個時辰先來的!小小的跟小貓兒似的一個血糰子,小臉皺着還沒有巴掌大。她把他交給我,我貼胸藏着狂奔出宮尋你。我只擔心地哄了一句殿下莫哭,他就聽懂了,一路之上真的乖巧地一聲都不曾嚶過……”
蕭睿在眼前男人粗嘎的哽咽聲中呆愣住了。
當年事,蕭睿同樣記得一清二楚。
永德七年,是蕭睿記憶中最爲厭惡的一年。簡懷說的那天,他一收到宮中明昭皇后突然提前發動的消息。正急着給身邊的幾個妻妾灌着催產藥。預備着用作易子的嬰兒還沒有出世,簡懷就帶着一團血肉闖進他們的藏身地。
那一年的記憶裡滿是血腥。因爲他一個瘋狂卻最終無用的主意,好些個的嬰兒爲藥荼毒無辜夭折,僥倖活下的也從降生起就遭着苦痛。他們都是他的親生子!人算不如天算!即使犧牲巨大,他也沒換回姐姐的性命,如願以償……
但很快,蕭睿的眼中恢復了清明,他擡手往簡懷的大手上猛拍一記,將大男人如同捧着嬰兒似的小心翼翼狠狠地拍散。
“夠了!簡穆英!本王清清楚楚地再跟你說一次,最後一次!那個你從皇宮中帶出來的孩子死了!早產兒。養不活。沒幾日就死掉了!你因爲一點點巧合相似惦記上的蕭泓。的的確確是本王的親生子!他是姐姐明昭皇后的親侄,相貌有似是天意巧合,僅此而已!”
“他就是!是你想當皇帝,所以不肯承認!”。被拍掉念想的簡懷嘶吼着,如同野獸失子般的哀傷瘋狂,“當年我將他送出宮再匆匆回去,再見就只是她的屍體。這麼多年,對那個孩子不敢想不敢問,但皇極門前的重見……是她!是娘娘的在天之靈將那個曾貼着我胸口的孩子又重新送了回來,她還是肯讓我繼續護着他的!”
“簡穆英!你,魔障了!”,冷冷地撂下一句。蕭睿端着步子,一步一步堅定地向階下走去。他擱在身邊的拳頭攢了又放,終是沒有向着遠處的弓箭手暗下了死令。
蕭泓白衣度化來的簡懷,不能現在死在府裡,要讓他悄無聲息不見血光地去死!而且得挑時機。不能讓將臨的登基大典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談話的軒閣離着書房並不算遠,平日裡行來走去盡覺輕鬆。但是估計是剛纔與簡懷扯着嗓子對吼用力過度,蕭睿直覺着步履沉重,胸口憋悶着一股子氣血翻騰,几几欲倒。
象是從四處長出來的侍衛們已重又密匝匝地圍攏到了蕭睿的身邊,貼身相護,異常慎重。
蕭睿低聲地衝着身邊一個黑瘦的侍衛交待了幾句,權當充耳未聞簡懷讓他再等等的呼喊聲。
掩映在樹影之下的書房已然在望,而此時,蕭睿身後卻傳來了如同重車碾地而來的沉重聲響伴着人仰馬翻的悶哼聲。
蕭睿猛地回頭一看,頓時氣結地擰緊了雙眉。
“蕭睿!”,不講尊卑的再次直呼姓名,簡懷一邊拎拳打出一條血路向前,一邊扯着嗓子對着前方的景王大喊,雙眼血紅似迷了心竅,“蕭睿!至不濟,就當他真是你兒子好了!你要做皇帝就做着過過癮!讓他當太子!等以後你再把皇位還……”
撲通一聲,脖側早已中了一蓬淬藥暗針的簡懷象是突然塌倒的高塔一樣一頭兒栽在了地上,口鼻啃泥。
“王爺恕罪!”,迅速跪下的侍衛領班,一臉惶恐。此前按着蕭睿的命令是用法子把簡懷弄昏了拖下去,可沒想到效力強得能立時藥倒牛的迷藥用在簡懷身上,還是讓他帶着針一路打砸無忌險險地衝撞到王駕,還狂噴了一通不知所謂的唾沫星子。
蕭睿立在原地靜想了下剛纔簡懷吼得讓衆人聽到的那幾句語焉不詳,重重地咳了聲,命令道:“把他關起來,不得與外人接觸!擅與其交通者,立斬無赦!”,對這麼一個還得在大典上擺出來給百官看着新皇仁德的禍根,輕易毒啞不得,總要想妥了法子不讓他再信口胡噴。
再往前走了兩步,蕭睿就看見了書房的門大大地敞開着。而自己的長子蕭澤正立在門口,恭敬有禮地迎着他。
蕭睿揉揉發疼的額角才恍然記起,在簡懷闖府要找他私談之前,他與蕭澤爺倆正在書房裡議事。
簡懷雷公似的大嗓門,在書房中若是裝着聽不到才真是有着疑心暗鬼。見有動靜就老實地出迎等着的蕭澤口鼻觀心,靜看着父親的黑色雲靴一步一步地走近自己。
“簡和尚又發瘋了!”,蕭睿拍着蕭澤的肩膀苦笑,一副找着難兄難弟訴苦的親密架式。
“父王,兒臣剛聽着他吼什麼還了皇位?他是想……”
“呀呀個呸!說讓本王認宮裡那個傻小子當兒子!等他大了,我老了,就再把皇位給還回去!個該死的簡和尚,自家沒得子孫傳承,就儘想了這種沒屁眼的損主意!”,蕭睿低聲咬牙咒罵着,臉上盡寫着的恨惱萬分真誠。
蕭澤立即附合着老爹罵了幾句。
接着,爺倆相視一笑,齊齊地爲這憑空而來的糟心事無奈地搖了搖頭,象是從同一個模子中摳出來的兩個。
“孃的!也不想想老子的兒子孫子一大幫兒,到手的皇位那兒會便宜了外人!”
是的,蕭家兒子多,而且都很優秀!優秀得令人備感壓力重重!
蕭家的嫡長子蕭澤在父親不住口的罵聲中,一直溫和地淺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