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臨觀率領的黎兵傷了軒轅氏族,還是軒轅氏族進去傷了姬發或文真,都是不錯的結果,自己若是出現阻止了這
一切的發生,那纔是過錯。
文真只是客套應對幾句,並無其他,呂尚見此情形,也無意多留,而是走到夭夭身邊說:“今日邑中之人大多受了驚
嚇,先生出門多有不便,若先生外出需要車輛馬匹,你可盡找我來要,免得拖延,耽誤先生行動。自今日起,你一意
照顧先生便好,其他雜事,都有其他人來辦。”
言罷呂尚告辭,文真送到門口,夭夭將他送到廊下,呂尚緩步停了下,似乎對夭夭有話要說,但見夭夭並未遠送,呂
尚便不再多說,率衆人離去。
夭夭並未急着進到屋裡去,在廊下站了許久。昨天,文真還是讓她有些莫名的不快的,因爲那次他們二人間簡短的談
話,然而,到了今天,這一切都冰釋了,最近她對文真,總是由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一會兒是對他尊敬得無以復
加,一會兒又覺得他冷酷無情;一會兒恨他不敬鬼神,現在卻有些佩服他的膽量,至於細枝末節的情緒,更是無從梳
理。
她不知道文真是隻離開幾天,還是要好久,這一刻,倒是有了幾分不捨,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喜歡文真的,但她不能肯
定。她喜歡文真有讓自己未知的一切,但她又不知這些未知代表着什麼。但在今天,文真獨自前去見鬼神時,叫上她
,這是最讓她感動的地方,那麼多人,文真卻想着要帶她前去。
她進去時,文真正在一塊弄壞了的獸骨上試着刻字,他將骨板放在一個略比腰高的桌几上,用心地刻畫着。
夭夭輕輕過去,半坐在另一個較低的長凳上,將身子向前略傾,雙臂伏在桌几的面上,交叉起來,下顎落在一邊的胳
膊上,看着文真手裡的動作。這一刻,備感安寧。
文真也並不說話,繼續手中的活,但夭夭伏在桌上的那一瞬間,他的內心感受到了一種暖暖的美好。
夭夭將目光移到了文真臉上,文真覺得有一股明亮的光束朝自己照射了過來,他眼睛的餘光告訴他,夭夭正在專注地
看着自己,那種專注,就是在紫丁香的花叢中,一隻小鳥,窺視着另一隻小鳥一般,好奇又溫暖。
夭夭的目光又移到了文真手中刻的字,彷彿那是另一個文真一般。 шшш ●tt kan ●¢ ○
當夭夭的目光再次移上來時,他能感覺到夭夭在看的,是自己的眼睛,她準備迎接來自他的目光,憂傷而又美好。
文真並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和她的目光相接,他覺得如若四目相對,她的目光定能融化自己,那種目光,比太陽要
更明亮些,比水波要更爲柔情。
他就像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樣,繼續忙手裡的活,但他又喜歡這一刻,希望上面的字永遠都不會刻完,這一刻,可以延
續千年,他刻着字,她看着,外面已是千年之後。
不知過了多久,當夭夭再次將目光移到獸骨上時,幽然地說道:“先生,骨頭已被刻透了。”
文真驚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慌忙答道:“這獸骨有些薄。”
文真有些尷尬,急忙說道:“我須去見姬旦一趟。”說完便放好東西準備出門,夭夭卻說道:“先生你看外面。”
外面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當時岐山邑的天氣,和今天的南方差不多,天熱多雨,甚至農曆十一月,下雨也是極爲常
見的事,天氣也較爲暖和,但是晴天、雨天溫差較大,從二十多年前,才漸漸變冷,這時雖只是初秋,但已有幾分寒
意了。
“先生若要去,等夭夭爲你拿一件東西纔好。”說完,夭夭徑直跑到雨中,直穿過中廊,奔向自己的住所。文真沒能
喊住她,她便已跑出很遠,她本是可以從這邊的檐廊下繞過去的,只是會耽誤一些工夫罷了,衣服是不會溼的。
文真不知道是什麼事,讓她這般着急。
不一會兒,夭夭仍是小跑着進得門來,頭髮梢上還帶着些許雨滴,她將懷中的東西放在桌几上,是一件蓑衣,她邊解
開上面的草帶,邊說:“當時府中行賞,獎勵我與同伴一身蓑衣,不知道怎麼分纔好,她便留了下衣,我留了上衣,
但有些大了,一直以爲用不了了,你今日就穿着吧。”
文真受寵若驚道:“不用不用,偶爾淋雨,無有小疾的。”
夭夭並不答話,只是款款地將蓑衣雙手遞到了文真面前,然後擡頭看着文真。夭夭面若桃花,溫潤純淨,光彩奕奕,
令文真不敢正視,只好慌忙接過蓑衣,披在了肩上。他剛要伸手繫帶,夭夭近前一步道:“先生,我來吧!”
夭夭接過草帶,先將兩邊的草帶理順,文真怕擋到夭夭,便將頭仰了起來。
“先生請將頭放低。”文真聽了夭夭的話,將仰面朝天的頭低了下來。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從夭夭的頭髮
中發出的。
文真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夭夭,她的面孔如滿月一般,卻十分清秀,嘴脣潤澤有致,整個人就如同停在自己面前的
蝴蝶,像無意闖進牧場的梅花鹿。文真不敢動一下,生怕自己多呼吸一口氣,就會將她驚走;她若一走,會帶走這個
世間所有的色澤,眼前將永遠只有黑白二色。
“先生,”夭夭有些吞吐又幽幽地說,“我聽到你的心在跳,不過,很好聽。”
文真似乎得到了某種鼓勵,將自己的左手慢慢擡起,微微顫抖着,緩慢地移向夭夭的臉頰。
夭夭並不躲,而是擡起頭,看着文真。
文真心間泛起一種隱隱的疼痛,在他的手指碰觸到夭夭臉頰的瞬間。
她的臉頰溫潤中帶着一絲淡淡的冰涼,細膩的皮膚在粗麻布衣領的映襯下顯得極有質感,在他碰觸到她臉頰時,手尖
竟有一種麻麻的,過電般的感覺,十分奇妙而有美好。
他內心明白,一切美好,都將轉瞬即逝,最後留下的,都只有長而空洞的回憶。他心口處隱隱的疼顯得更爲明顯,他
站立不動,細看着她的臉龐和睫毛。
他從未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地看過她,如果時間能夠延長,用一千年的時間只是看着她,什麼都不做,他也不會厭煩
。
“先生,”夭夭柔柔地說,“你今日恐是得罪了鬼神,他們若是怪罪,又怎麼是好?”
文真用指碰觸到她臉頰旁側的一縷頭髮,輕輕幫她攏到耳後:“無妨的,既已得罪,說明到了得罪的時候,不怕的。
”
夭夭第一次與文真這般接近,心裡十分慌亂:“先生,夭夭還是有個問題請教,崇敬一人,算不算得是喜歡?”
“文真對夭夭,沒有崇敬,只有喜歡。”
夭夭臉騰地紅了,低頭,側身,眼瞅着他處:“先生莫要拿夭夭取笑,先生的話,夭夭會當真。”
文真用手環住她肩膀:“文真無虛言!”
夭夭忙退後兩步,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忽然想起了一件祖輩相傳的事,便向文真求證道:“聽說終南山中,有兩株
樹,默默相對了數百年,之後都有了靈性,其中一株喜歡了另一株五百年,但另一株樹修成了精,化作一女子走了,
只餘下了他。這時有山中的神仙問那株樹有什麼心願,那株樹說,我願意再經歷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
打,只求她從我的身邊經過。”
“這個故事我亦知曉的,這棵樹,後世的名字叫莫多,也就是風、雲二使中的雲使莫多。”
“後來呢?”
“五百年後,那女子還沒有來,那棵樹覺得他的願望沒有得到應驗,憂鬱而死,壞了千餘年的修爲。他死後,有一獵
人經過這裡,一看要到對面去還隔着山谷,且山谷中有水,極爲不易,便下了狠心,將樹幹燒了一整夜,後來整株樹
斷掉,斷了的部分落了下來,橫在了兩個山谷之間,成了一座巨大的木橋。過了幾日,有一女子尋自己的原形而來,
從對面踩着樹幹走了過來,一如莫多曾經所言!”
夭夭聽完,想了想說:“他既爲你座下之人,夭夭知你心繫於我,不知你願意何爲,當如何待我?”
“夭夭,你若有生病,我不能用異術救你,你若有難,我亦不會用法門渡你,你若離世,我亦無可幫扶!”
夭夭聽了,心裡平添了一些掃興與不快,便說道:“先生如此,不比莫多,亦不比世人。”說罷,緩緩轉身,向遠處
走了幾步,望着屋外的雨說道:“先生如要去見周公,早些的好,雨更大了的。”
文真並不應答,走過去拉住她冰涼的手,夭夭輕微地掙扎幾下,便不再反抗,任文真將她的兩隻手都拉起,合在一處
,用他寬大的手掌捂在手心,傳來暖意。
文真盯着夭夭的眼睛,說道:“五十年後,在世間,你不知文真爲誰,文真將念你五百歲,直至輪迴離滅;若你有來世
,你不識文真爲誰,與他人喜結連理,文真仍將念你一世;千年之後,你若轉世十餘輪迴,你見了文真塑像,拜了又
拜,不知文真尊者曾經爲誰,文真將記得你每一世的容顏,恍若眼前。”
夭夭內心雖被文真的言語所打動,但聽了這些話,心底卻有一絲悲涼:“你爲何不願與我世世相伴,卻偏要說些五十
年、一百年、五百年之後事來,怕是你不願與我相守,找個託詞哄我罷了。”夭夭有些嬌嗔地說道。
“我一睡便是兩三千年,相守不得。”
“先生可以不睡,留下來,在世間。”
“文真願意在世間,自然可以,但文真不能在世間。”
“爲什麼,你可以在世間,不做別的事,與人相守,難道你不喜歡?”
“並非不喜歡,我已生因果,因果相生,無有窮盡!”
“你還是不喜歡,只是不肯直說罷了!”
文真苦笑了一下:“若是旁人,定是可挑一些好聽的話來,說與你聽,但我所言,極易生因果,因此有些話說不得,
若你真有來世,來世當爲新生,與這世又有何干?況你並不記得我爲誰,我何去幹擾?”
“來世之時,先生可告知夭夭,便可相認!”夭夭說着,還有一絲的興奮。
“不行的,我要睡覺,不可再生因果。”文真說得很認真。
“先生還是不夠喜歡夭夭,寧肯自己睡覺也不肯陪夭夭!”
“有這一世,便已是美好,又何求他生?”
“那麼,你就不能爲了我,入世一回?!”
“不可以的!兩千多年前我入世時惹下的因果,這一世纔有所消散,我怎能因自己一念之私,再造因果!”
“那先生與夭夭,豈不是也造了因果?”
“孩子,我躲不開你,無論換了怎樣的時間、怎樣的地點、怎樣的因緣,你都會站在那裡,我也會四處行走,直到與
你相遇。”
文真湊近夭夭,用額頭抵着她的額頭,用手指撫了撫夭夭的頭髮:“夭夭,我十五年前曾離開,現在又回來,那日在
姬發庭前,呂尚曾問我來此有何事,我說有兩件事,但都不能說。現在能說了,其中一件事,便是尋你而來。”
“爲何是尋夭夭而來?爲什麼會是夭夭?”
“我知道我的生命,會因爲一個人而改變,我看到你時,我猜到那個人會是你,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宿命。”
“那先生喜歡夭夭?爲何夭夭當初不知?”
“我喜歡你,看到你,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的,沒有什麼要急着說給夭夭聽的。”
“先生說,你得了你想要的?先生想要的是什麼?”
“我所想要的,便是喜歡夭夭的感覺,無論你知與不知,解與不解,都無妨的,每日能看到你,已是美好!”
“僅此而已?”夭夭有些不解,“莫非,先生是看夭夭醜陋?”
“非是如此,我今後身邊恐多是非,怕對夭夭多有牽連。於我而言,世間萬物,唯有素墨二色,唯有你,方是色彩!
何來醜陋之說?”
夭夭一時無語,忽然想起呂尚說的話來,下意識地推開了文真,說道:“先生,夭夭心裡亂,先生可否告訴夭夭,呂
尚大師可否信任?”
“你既如此問,定是心有所疑的。”
夭夭不再說話,停頓了半天方說:“夭夭心雖雜亂,卻知先生心中有夭夭,自是歡喜。只是—是夭夭有些事還不明,
先生也莫要仔細詢問。”
夭夭所說的有些事不明,指的是文真是否真的是妖邪,文真是否真如呂尚所說,要滅掉有邰氏國及其他衆多方國。這
些話,她不好向文真詢問,只好憑自己的判斷。
兩人說着話時,夭夭忽然看着文真,掩嘴笑道:“先生穿着蓑衣,在屋裡講話已有近一個時辰了,若是他人不知,還
以爲先生屋子漏了雨,纔要先生這般。”
文真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忽然發覺,便要出門。
“天已昏黑,又值下雨,回來多有不便,先生若不急,明天一早夭夭請周公過來便是,省得先生摸黑前去。”
“若是你肯在此,我自可明日再尋周公。”
夭夭點頭,輕聲道:“是的了,先生去掉蓑衣吧,莫要叫他人笑話,夭夭可幫先生尋些旨酒來。”
“這裡竟有旨酒?”
“原本沒有的,有次呂大師來,送了一些,說先生歡喜之時,可溫與先生喝。夭夭一直幫先生留着,這便尋來。”
夭夭來時,那旨酒竟是用兕角盛裝的,足足有六七斤重,文真上前用手迎住,迎住之時,手上竟有過電般的感覺,心
裡覺得有些異樣,但天色昏暗,並不曾注意到外形。
那旨酒,味道十分甜美柔和,爲酒中上品,爲禹王時期一名叫儀狄的女子所造,酒濃而味淡,性柔而口甘,初飲微甜
,再飲意柔,不覺意微醺。
夜深之時,映着火塘中的微光,夭夭的臉色極爲紅潤,低頭不言歸去之事。
文真心裡感到奇怪,卻珍惜與夭夭在火塘前聊天的時光,並不提休息的事,反說道:“夜半風大,我關上門吧。”
夭夭慌忙站起身來:“夭夭知道夜已深,本該早些離去纔好,只是,只是白天來了那般多的鬼神,夭夭不曾向他們下
跪,夭夭怕,不……不敢回屋。”
文真忍不住笑了出來,走近夭夭:“怕他們什麼?”
“夭夭不知。”
“你今晚留下來,好不好?”文真認真而又肯定地說道。
夭夭低頭不語。
那一夜,夭夭沒有回去,但兩人只是安睡在一起。
天微亮時,夭夭見文真和衣側身躺在她身旁,正看着她的眼睛,說道:“現在,我們在一起,你就在我面前,不管今
後會有何種因果,我都願意承受。”
夭夭並不說話,只是淺淺地笑。
岐山故郡
北緯35度
風的腳步,在我門前躊躇
窸窸窣窣
是要輕掀門簾
笑語嫣然
又止步院落
一聲輕嘆
北緯39度
你在路口,如葉輕柔
風偷走記憶
寄我存念
滿地梨花 如雪亂
誰在風中駐足
看得見前世恩怨
誰又無言落寞
念你笑語嫣然
是誰說我有千百人世的軀形
可存活千年
來不及轉身
淺草淹沒青石板
繁花四濺
誰會在風中駐足
看浮屠圖塔守斷了又斷
化作樹根
斷了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