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一個男人的情史
當時童未明就有帶蘇曦離開那裡的力量。但他剋制了自己,他知道面對他的不是一個像王蕾那樣能夠衝動起來的姑娘,而是一個正在經歷巨大痛苦的女人。那以後,他沒有去找蘇曦,即使他知道蘇曦此時更需要他的幫助,或者說是別人的幫助。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自己突如其來的感情變化。今天他休班,整個一個下午都泡在酒吧裡,總是在想蘇曦,他要求自己不想也不行。他甚至覺得自己可笑了,焦凱把自己的家砸了,這件事好像把他拽了進去,讓他再也不能迴避蘇曦。所以,傍晚他臨時決定讓酒吧關門。
“你怎麼了?好像走神了。”蘇曦問。
童未明窘迫地笑笑。
“我沒有見到焦凱。”蘇曦說。
“你說什麼?”童未明光顧想自己的事,忘了剛纔問的問題。
“剛纔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見焦凱嗎?!”蘇曦說話時有些後悔來這兒。她沒有想童未明的走神是因爲對她有了特殊的感覺,她恨自己成了童未明的負擔。她想,童未明在強迫自己關心她。她暗暗下決心,再也不指靠任何人的幫助,也不再對任何人敞開內心。
她要一個人生活下去,沉默地生活下去。即使別人認爲她冷淡,她也不在乎。她總是有無地自容的感覺,現在她還想不好,這感覺到底來自王處。但她一看見熟人同事,無論他們是不是站在她一邊兒,是不是關心她,是不是間接地譴責焦凱,她馬上覺得無地自容。
“對不起,蘇曦,我想跟你坦白地談一談。”童未明不知道蘇曦回病房後所經歷的心路歷程,因此以爲蘇曦在爲他的態度惱火。
“談什麼?”蘇曦的態度依舊沒有緩和。
“你打算怎麼了結跟焦凱的事?”童未明說着看到蘇曦咄咄逼人的眼睛,只好補充一句,“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麼問你,我只是……”
“謝謝你,童未明,我也覺得該和你談一談。”蘇曦說着口氣緩和許多,也許她意識到了自己沒道理跟童未明發怨氣,不管怎麼說,他是她目前惟一能夠信任的人,也是惟一能夠幫助她的人。這麼想的時候,她剛纔心中那種決絕的感情消退了許多。
“你說吧。”童未明老實地等着。
“我應該謝謝你,真心地謝謝你。”蘇曦眼睛望着遠處,沉浸在一個人的情境中,她好像正在對內心中的另一個自己說話。“我身邊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家裡出了這種事以後我就垮了。我沒想到我那麼弱,一點也不堅強。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還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步。好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童未明漸漸發現蘇曦誤解他了,便控制了自己的情緒,認真聽蘇曦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但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女人,還有我現在的處境。”蘇曦說到這兒看了童未明一眼,發現他在靜靜地聽着,便接着講下去。“離婚這件事讓我變成了一個可笑的小丑,好多人真心關心我,可是誰也幫不了我,但他們還是逼着自己問我這兒問我那兒,我已經變成朋友的負擔,今天科室人聚會,我就感覺到了這個,看見你我就更證實了這種感覺。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感覺。對不起,童未明,對別人我不能說什麼,但我想告訴你,我感謝你過去對我的幫助,從今天起請你停止它,我不想成爲任何人的負擔。我希望所有人都忘記我,讓我在角落裡慢慢地死去。我希望所有人都不理睬我,我不配你的幫助,你明白嗎?你現在解脫了,再也不用爲我想任何事!”蘇曦說着失去了控制喊了起來,淚水也跟着涌出來。
童未明被蘇曦的話震動了。他從蘇曦手中拿過她的飲料杯子,將裡面的飲料潑到遠處的地面上,然後給蘇曦斟上半杯馬提尼酒。
“喝點酒吧。”他控制着自己的激動。
蘇曦拿過童未明遞過的杯,一口喝掉一半,然後又要喝剩下的,童未明攔住了她。
“慢慢喝。”童未明說着把幾張面巾紙遞到蘇曦手上。
蘇曦進入了安靜哭泣的階段,童未明也鬆弛下來。他知道他現在有時間,跟蘇曦交心地談談,但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明白蘇曦怎樣誤解了他,他可以告訴蘇曦自己感情上的變化,以便消除她的誤解。但又覺得眼前的氣氛不適宜。看着痛苦的蘇曦,他產生了另一種責任感:作爲旁觀者,他發現最讓蘇曦痛苦的事不在於男人怎麼看她,而是她自己不能忍受已經發生的事。作爲朋友,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蘇曦認識到這一點,這比他表達自己感情更重要。
“你很在乎別人怎麼看你?”童未明尋找一個時機終於開口了。
蘇曦停止了哭泣,看着童未明,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
“你現在敏感得要命,以後怎麼跟人相處啊?”童未明儘量把聲音放輕柔。
“我不希望再跟任何人相處,一個人也能生活。”蘇曦說。
“那你就別在乎別人問你什麼。”童未明慣常的性格特點這會兒又顯露出來,“什麼事情都一樣,你只要做了,別人就會關心。最好的辦法別管他們怎麼看,重要的是自己怎麼看。”
蘇曦表情困惑地看着童未明。童未明發現蘇曦並沒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便接着說:
“你到醫院這麼多年了,肯定也聽過人們關於我離婚的議論吧?”
蘇曦點頭。
“他們說我爲了離婚威脅我老婆,逼她跳樓等等,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蘇曦又點點頭。
“你想知道事實是什麼嗎?”童未明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傷感,他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事。
蘇曦這一次輕輕地點頭。
“那天晚上,我和一個朋友去辦事。回來的路上路過了她辦公室。我看見她辦公室的燈還亮着,就想順便把她用摩托車捎回家。她是一個會計,有時候月底賬弄不完,加班是常事。當我推門時,門是鎖着的,我敲開門時,她和那個男人都在。是人都能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轉身就離開了。回到家,我發現我沒有憤怒到我想象的那樣,抽了幾支煙等她回來的那段時間裡,我心裡弄明白了一件事,我已經不愛這個女人,也許從來就沒愛過。她回來後立刻向我承認事實,並求我原諒她。”童未明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看看蘇曦,她聽得很專注。
“我還是提出離婚了。我沒對她解釋原因,她問我是不是恨她,因爲她出的這件事恨她?我說不是。她求我別離婚,她說既然我沒因爲這件事恨她,就用不着離婚。”童未明說到這兒吸口氣,有點自嘲地笑笑。
蘇曦依舊專注地看着他,期望他講下去。
“她不明白,我爲什麼離婚。”童未明對蘇曦解釋了一句。
不知爲什麼童未明的這句話讓蘇曦想起了自己。她移開目光把身體坐回到椅背上,好像突然推動了繼續聽下去的興趣。
“你還想聽什麼?”童未明小心地詢問,但口氣比較堅決,好像他必須讓蘇曦知道這些。
蘇曦看看童未明,遲疑地點點頭。
“那是一個晚上。”童未明點上一支菸後接着講,“我和幾個朋友出去喝酒,到家時快半夜了。她還沒睡,說是在等我有事要說。我的態度很不好,因爲沒心思聽她說話,再加上喝完酒很乏,一心只想睡覺。”童未明說到這裡又停下了,就像一個專門講故事的行家。但這次他沒看蘇曦,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蘇曦靜靜地聽着,臉上沒有了好奇。
“她突然就跪到了我面前,”童未明眼睛看着蘇曦身後的什麼地方,彷彿是不經意地說出了這句話。“她求我別離婚,因爲那個男人不能跟她結婚。”童未明停頓一下又說,“我也不知道讓我受不了的是她說的話,還是她的舉動。我讓她起來,她死抱住我的腿不放也不起來。我嚇唬她,她也不在乎
。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就這樣永遠跪下去。”
蘇曦這時把目光堅定地落在童未明的臉上,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了這個人,好像她已經知道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我一點辦法沒有,但我知道我不能答應她。她這麼做讓我更想離婚了。”
“你做了什麼?”蘇曦終於問了一句。
“我甩開她,走到陽臺門旁邊。我讓她起來,她說,我不答應,她絕不起來。我的火氣立刻衝到了腦皮,我恨女人說絕不之類的詞兒,我說,你要是不起來,我就從陽臺上跳下去。”
蘇曦看着童未明,童未明卻沒有跟她對視,好像他此時還停留在那個晚上,站在陽臺旁……
“這也是我第一次瞭解女人。以前我以爲女人都是弱者,她們能做的不過是任任性耍點兒小脾氣掉掉眼淚什麼的,可是我錯了。我說完她擡頭看我,突然就不哭了。我以爲她害怕了,會站起來。她沒有站起來,而是那樣地看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當時的眼神兒,但我又說不出來那是一種什麼眼神兒。不相信我會跳下去?瞧不起我?吃驚?我說不好。我當時就覺得她那眼神兒冷極了,在這會兒我相信了女人的心可以變得很硬,甚至比男人的還硬。”
蘇曦的臉依然平靜,但她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讓童未明發現她內心的不平靜。童未明最後的話好像穿透了她,讓她馬上想起了自己。
“我跳下去了。我們住在四樓,但一樓是半地下的,不然可能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坐在地上動不了,左腿疼壞了。我自己心裡有數兒,估計是骨折。我擡頭往陽臺上看,我沒想到她沒有露頭兒。那時已經是夜裡,我想反正我動不了了,就等着有人過來求救了。”
“她真的沒下來?”蘇曦問。
“她下來了,不過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站在樓門口,在距離我有三四米遠的地方看着我。她沒有走近我,也沒有問一句話。有幾秒鐘我好像被人把血都抽光了,就快死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爲什麼有了別的男人,爲什麼事發之後還不想跟我離婚。這時候我聽見救護車的響聲,心裡只剩下對自己的厭惡。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愛這個女人了。或者根本沒愛過她,爲這個一直覺得對不起她,甚至還想她有別的男人,也是因爲自己沒好好對她。她一直都沒有走近我,我上了救護車她也沒跟上來。也許以爲沒有必要,她叫的是咱們醫院的救護車。”
“你住院的時候,她好像去看過你?”蘇曦這麼問的時候,心裡的願望是別讓童未明太難過。蘇曦想,讓童未明受不了的不是那個女人的冷淡和離開,而是通過這個童未明認爲自己過去的這麼多年裡生活在錯覺中。
“來過一次,”童未明回答時情緒慢慢恢復到談這件事之前的狀態下,“她來告訴我,她同意離婚。她還是站得離我遠遠的,好像站近了我會對她動粗。女人有時候就是比男人厲害。我那時想當衆人面兒把她罵出去,可又一想,人家是來告訴我離婚的,我憑什麼還罵人家,沒這權利了。”童未明說到這兒停下了,蘇曦看得出他還有話要說,但說不出來了。蘇曦想,童未明被女人傷的不是感情,倒好像是自尊。
“你覺得她是故意氣人,向你炫耀她戰勝了你?”蘇曦小心地問。
“我是這麼想的,”童未明說,“也許比這更糟。”
“你爲什麼非得這麼想?”蘇曦有些激動,她原想安慰童未明,但他這麼堅決的態度無形中又觸着了她的痛處。“也許她害怕了,所以才離婚。她怕不離婚,你會再傷害自己,這也是可能的。”
童未明沒有反駁蘇曦,但認真地搖搖頭。他擺頭的方式讓蘇曦絕望,彷彿在告訴她,他絕不改變自己的看法。
“你爲什麼不能改變自己的看法?也許她並不像你想的那樣。”蘇曦不明白,自己在勸童未明的時候,爲什麼突然變得有些氣急敗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