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後，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是一個絕好的出海機會。
那是言家出海打漁的海船，長三十丈，寬十二丈，船體高大，結構牢固。
船上除了言家的漁手，還有一些出海看景的商戶，同時他們可以提出捕魚的要求，也可以在收網之後最先看到所捕海鮮，直接敲定買賣。
顧瑾曜站在船頭，看着船上的漁手整理漁具，忽然看見不遠處，一身灰色短襟的海船船主引着兩個清瘦男子上船。
兩個男子皆相貌平平，似乎是一主一僕，前面那個青色短袍的高挑男子舉手投足間俱是優雅有禮，一看就出身不凡。
顧瑾曜看了眼便轉開了，繼續打量着船上的漁手。
海船航行在四下無變的海面上，深得發黑的海水包裹着海船，讓人有些發慌。
清爽的海風拂過臉頰，顧瑾曜站在甲板上，看着壯觀的海面。
他曾在內陸湖航行過，卻遠不如在深海航行來得讓人心潮澎湃。
蘊藏着無限黑暗與生命的大海，讓他自上船起便激動不已。
他覺得，這是他來州南唯一有趣的經歷了。
“你看到了嗎？林公子也來了。”
“看到了看到了，他都好久沒出現了，之前外鄉人太多了，林公子一直都沒出現。”
“這次應該有機會能見到它們。”
……
顧瑾曜聽着不遠處傳來的飄忽議論，好奇地轉身，伸手拍了拍重明。
重明會意，還沒走過去，卻見那些說話的人突然圍去一個地方。
兩名清瘦青年從船艙走出。
爲首那位面容平平，只是一身清貴優雅的氣質讓人側目。
後面那位一身藍色短襟，似乎是隨從，安靜地跟在前面男子的身後。
“林公子。”
重明聽見船客喚他。
林公子頷首微笑，長髮束冠，雙手背在身後，行走間恣意瀟灑。
顧瑾曜看過去，正是他之前見船主恭敬迎上船的青年。
林公子路過顧瑾曜時，似乎被他的妖孽容顏晃了下眼，隨後歉意地笑着點了點頭。
顧瑾曜沒理，他也不在意，越過顧瑾曜走向船頭。
林公子路過顧瑾曜時，沒發現顧瑾曜的視線在他的耳後定了許久。
林公子站在船頭，一手抱着船頭的桅杆穩定身形，在他面前，分毫之間便是底下幽深暗沉的海平面。
顧瑾曜看着林公子另一隻手擡起，手裡是一隻造型精美的海螺。
他將海螺放到脣邊吹響，稍微有些刺耳的聲音讓顧瑾曜皺起了眉，瞬間壞了他的好心情。
顧瑾曜上前一步，正準備把製造噪音的林公子踹進海里。
卻見下一刻，十數只巨大的海洋生物漸漸出現在海船周圍，在海船周圍跳躍遊擺。
周圍一片讚歎聲。
而在其中一頭從水面一躍而起到竄入水下的瞬息之間，顧瑾曜看清楚了那是什麼。
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雙眸亮起，趴到船邊。
那是，海豚嗎？
他曾經在書裡看到過，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它們比書裡畫得更漂亮，皮膚光滑，身體矯健，眼睛圓睜，弧形的大嘴似乎天生含笑，它們圍繞着海船追逐嬉戲，憨態可掬，讓人喜愛。
這壯觀的一幕讓顧瑾曜不自覺笑開，不是帶着惡意的邪笑，而是被這些深海精靈淨化過一般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一手握住重明的胳膊，示意他想要他們。
重明輕咳一聲，讓顧瑾曜看看周圍。
卻見整隻海船上，不論漁手還是船客，皆虔誠地雙手交握在胸前，噤聲閉目。
“他們在向海神祈禱。”
彷彿刻意低沉的嗓音，帶着清冷。
顧瑾曜轉頭，不知何時，那位林公子走到了他和重明身邊。
“海神？”顧瑾曜收回抓着重明的手。
林公子點點頭，臉上帶着溫柔的微笑看着那些海豚，聲音是與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不符合的好聽，“在州南，我們信奉海神，純潔善良的海豚是海神的使者，它們會爲我們指引方向，會將我們的祈禱帶給深海之神。”
顧瑾曜雙手撐在船邊，語調微揚，“真有這麼靈？”
“萬物皆有靈，它們救了很多在海中迷失的船隻，帶着迷路的信徒回家。公子有願也可許給它們，它們會帶給海神大人。”
林公子也有一把好嗓子。
顧瑾曜笑開，又開始變得不正經，沒說話。
過了一會，周圍的人結束許願，又開始喧鬧起來。
顧瑾曜看了會那些可愛的海豚，又覺得索然無味，他扭頭，卻見林公子又站回了船頭，雙手籠着那隻海螺，閉目低喃。
海風吹拂着林公子的衣襟，讓他看起來格外安詳，陽光爲他鍍上一片聖潔的薄霧。
顧瑾曜莫名覺得，相比海里的巨獸，這位林公子更像海神的使者。
下一瞬，卻見林公子睜開雙眼，明亮澄淨的眸中帶着祈求與決然，他輕輕揚手，手裡捧着的海螺呈拋物線落入海中，直至被海水吞沒。
周圍有人見狀驚恐地圍上去。
“林公子，你爲什麼要丟掉那隻海螺呀？”
“就是呀，林公子，沒了那隻海螺，以後就不能呼喚海使了。”
“林公子，你以後是不來了嗎？”
“林公子……”
顧瑾曜聽見柔和低沉的嗓音穿過周圍急躁的問話聲傳來。
“多謝各位，只是林某事務繁多，以後確實可能不會再來了。林某手持海螺這些年，實覺有愧，遂決定將海螺還給大海，願海螺帶着各位的祈願一起告知海神大人。即使沒有海螺，海神的使者也與我們永在。”
“啊……”
周圍一陣可惜的唏噓聲。
“那林公子，你妹妹身體好些了嗎？”有人問。
顧瑾曜看去，林公子情緒似乎變得低迷了許多，“還沒有，但是我相信海神大人一定會保佑舍妹的。”
林公子安撫走了那些船客。
顧瑾曜問他，“你那個東西能召來海豚？”
林公子點點頭，目光懷念地看着還圍在船邊的海豚。
“那種海螺的聲音很特殊，我也是意外所得，那種聲音似乎很受它們喜歡，一吹它們就會過來。”
“這種海螺很多嗎？”
林公子一愣，心裡斟酌了幾息，笑着搖頭，“沒有，我也是偶然才得了一個，整個州南應該也只有這一個。”
顧瑾曜看他，目光炯炯，“那扔了不可惜嗎？”
“這個海螺在我手裡七年，海神大人也助我實現了許多願望，足夠了，人心還是不能太貪婪。”
顧瑾曜笑着，笑意卻未達眼底。
他是個貪婪的人，也只見過貪婪的人，沒見過知道適可而止的人。
“聽他們說，你妹妹怎麼了？”
林公子微愣，似乎沒想到他會問及此事。
靜了許久，才道，“我妹妹身體不好，請了很多大夫都沒能治好她。所以我每年都會來此向海神大人請願，只可惜，海神大人好像很忙。”
輕緩飄忽的嗓音帶着沮喪。
顧瑾曜看着林公子光潔的面孔，“我不太忙，你可以求我。”
林公子扭頭看他，似乎被他的話說動，心跳加快。但最後還是淡笑着搖頭，“林公子說笑了。”
顧瑾曜搖搖頭，眉眼飛揚，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準備散去的海豚，“這個，給我一隻，我救你妹妹。”
林公子似乎不信，只笑着搖頭，“甲板風大，公子注意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