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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婚 (1)上 葉萱 UC 網 穿越 和 晉江穿越文

說起管桐的父母,初見面時,顧小影承認,她是帶着一顆膜拜的心去R城“朝聖”的。

那是決定領結婚證之前的四月末,管桐帶顧小影回家。沿途5小時長途車車程中,管桐給顧小影講起父母的故事,令顧小影聽得熱淚盈眶,那顆脆弱的小心臟簡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裡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體”標題形容就該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換給你一個家》!

其實說起來,故事本身很簡單:管桐的太姥爺謝長髮是個因闖關東而發家致富的資本家,在東北一帶那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而發達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爺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原配夫人居住於R城老宅,年輕貌美的二夫人隨他居住於東北新居。不過原配夫人到底是原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兒子自然也就是謝家的長子,這就是管桐的姥爺謝明鑑。謝長髮爲了讓兒子繼承自己的家業,早早就送他出國唸書。誰知謝明鑑學成之後完全不想經商,而是就投效了國民政府,滿腔熱忱地想要拯救四萬萬同胞於水火。鑑於當時官商勾結的無限前景,謝長髮也就默許了長子的選擇,且爲了鋪平兒子的仕途,沒少給官員們打點。只可惜,窮途末路的國民政府不僅拯救不了四萬萬同胞,就連自己都節節敗退,直到縮到了一個與大陸一水之隔的小島上去——當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謝明鑑。

於是,1949年初,走投無路、身懷六甲的謝夫人只能去投奔獨守R城的謝老太太。而管桐的母親謝家蓉從出生那天起,就是帶着“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長大的,簡稱“白崽子”。

“白崽子”當然不會有朋友,而且在那個年代,以及隨後的革命風暴中,謝家蓉習慣了遊街、捱罵、被打,十幾歲就去鄰縣海邊像個男人一樣拉海帶,粗礪的岩石、火辣辣的鹽粒浸泡着一個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說,此時的謝家蓉已經和其他農村少女沒有任何區別——書香門第或者大戶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經歷,便談不上受到浸染。她全部的文化程度止於小學課本上那有限的字詞,對人生的追求不過只是嫁人、生孩子那麼簡單。

可是,沒有人願意娶她。

那是一段絕望得近乎麻木的歲月——那時,這個堪稱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認命的,上輩人欠下的,她來還,或許也是一種贖罪。

那時候,她是真的打算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場風暴尚未結束的時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娶她?!

這個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親,世代貧農,根紅苗正。

那是小縣城裡的一場大風波——但無論風暴如何咆哮,管利明還是力排衆議地和謝家蓉結婚了。從此,管利明開始“分享”屬於謝家蓉的那部分痛苦與磨難,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該屬於他的招工機會,一輩子都只能做農民。

就這樣,婚後一年管桐出生,再過兩年管樺出生。雖然管樺終究還是在五歲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麼說,管利明和謝家蓉的生活已經漸漸趨於平靜。又過兩年,改革開放的號角越吹越響之時,謝明鑑的骨灰被人送回家鄉。是管利明把謝明鑑和之前已經去世的謝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謝家蓉在整個合葬過程中,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年管桐十歲。他似乎永遠都會記得,下葬那天,母親站在高崗上的墳包邊,表情麻木、一言不發的樣子。

在管桐的記憶中,父親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無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帶有某些已經無法改變的、根深蒂固的習慣:不講衛生,說粗話,自以爲是,固執,愛吹牛,也並不勤快——冬季農閒時節,他寧願坐在溫暖的太陽地兒裡和人聊山海經,也不願意打零工。他還喜歡喝酒,喝醉了就胡亂罵人,罵管桐,也罵謝家蓉。他認爲在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他蔑視讀書人,堅信與其浪費時間去念書還不如去工廠裡打工來得經濟實惠。

於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經吹鬍子瞪眼地強調:“我不會給你掏一個子兒唸書,家裡沒錢,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點頭,說:“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沒好氣兒:“你不要找家裡要錢,要念書就自己掙錢念!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能養自己嗎?”

管桐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平靜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訓人的話沒處說,煩躁地一瞪眼一跺腳,轉身就出門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裡仰頭看天空,覺得心裡五味雜陳。

反倒是母親謝家蓉,在兒子開學前偷偷塞給他兩千塊錢。

她小聲囑咐兒子:“悄悄拿着。”

管桐眼眶一熱,反手推回去:“用不着的,媽,省城裡兼職的機會多,我能養活自己。”

“沒讓你拿這個錢吃飯,”謝家蓉低下頭,努力把錢塞進兒子口袋,“這是讓你應急的,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還得有錢看病。”

她塞完錢,擡頭看看管桐的臉,笑了:“別告訴你爸。”

管桐“嗯”一聲,鼻子一酸,急忙往前邁一步,緊緊擁住母親,把臉埋在她身後。他是不敢讓她看見,他眼角閃爍的淚花。

大約也是那時,管桐在心裡發誓,若有一天出人頭地,一定要接母親去城裡,過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這也是“夫妻”——這樣的兩個人,管利明和謝家蓉,從一開始就不是因爲兩情相悅而結合,卻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過了一輩子。

對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雖然,他不止一次聽謝家蓉說“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覺得這世界真的就如書裡所說,是一個大大的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