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仁踏着昨天踏過的志願軍戰士的軍人正步,雄赳赳,氣昂昂,跨進辦公室,一眼就看到麗麗的豬拱嘴,感覺麗麗的豬拱嘴今天翻得比正宗非洲黑女人還要高。
天仁明白,麗麗是想用豬拱嘴把黑人拱出辦公室,所以,麗麗的豬拱嘴翻得跟麗麗的鬥志一樣高昂。
天仁暗自竊喜,麗麗果然被我鼓動起來了,可堪大用,固守上甘嶺的重任非你麗麗莫屬。
然後,天仁又一眼看到丹妮正低頭坐在會議桌邊,頭也不擡。原本丹妮坐的小辦公室裡,黑人的身影在晃動。黑人果真鳩占鳳巢,把丹妮的小辦公室霸佔了。這樣一來,那張橢圓會議桌好像真的成了丹妮的專用辦公桌了。
天仁跟麗麗和丹妮打招呼,麗麗鼻孔裡嗯一聲;丹妮臉紅起來,頭埋得更低。
天仁去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不出我之所料,黑人一來,辦公室裡兩大敵對陣營瞬間涇渭分明。我們三個中國人自動站到一邊,結成統一戰線,同仇敵愾,槍口一致對外。要不要跟丹妮和麗麗再串聯一下,堅定她們兩個對敵鬥爭的信心?算了,別看她們兩個是女流之輩,可表情比我還要憤慨。哎,到底還是女流之輩,遇到點兒芝麻大的事兒就沉不住氣。看看黑人的表現吧,諒他也不敢把我們三個中國人惹毛了,反正我是不會先搭理他的。
天仁穩坐不動,心裡鉚足了勁兒,預備迎擊黑人的挑釁,又暗自奢望來自黑人的不是挑釁。
黑人從小辦公室伸出半個身子來,黑臉兩邊的黑腮幫子捲簾門般一拉扯,露出兩排黑牙齒來,溫柔謙恭地招呼道:“Good morning ! 天仁。”
天仁擡頭,算了,伸手不打笑面人,來而不往非禮也。應道:“Good morning ! ”剛一說完就後悔了,我應該說早晨啊,怎麼說起他們的話來了?這裡可是我們中國的地盤啊?我這一用英語應承不就正好表明我天仁已經開始從語言上接受黑人的殖民統治了?不行,他黑人要是再敢說英語,我就正告他:你到了中國,該說漢語。都德說過:當一個民族淪爲奴隸時,只要它好好地保存自己的語言,就好像掌握了打開監牢的鑰匙。我不正在淪爲黑人的奴隸嗎?黑人已經開始從語言上奴役我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能否請您到我這裡來一小會兒?”黑人依然笑嘻嘻地,態度謙恭得出奇。
這……
天仁一時間感到自己有一種鉚足了勁兒卻無法出拳的慌亂。人家黑人還沒等我正告他,他就說漢語啦,而且,說得如此地道,如此謙卑,說明人家黑人腦袋裡早就接受我們中文的殖民啦。哦,對了,黑人昨天說的就是漢語。我一時氣糊塗了,把這茬兒給忘記了。他黑人如此客氣,我也不能太無禮,還是剋制點兒,在家不會迎賓客,出門方知少主人。他黑人來到我們中國好歹也是我們的客人,我若無禮,只會顯得我天仁有失泱泱大國高素質國民的風度。
天仁站起來,大義凜然,走進黑人的小辦公室,不待黑人示意,兀自坐上黑人辦公桌前的電椅。哼,電椅原是你們美國佬發明來對付我們中國革命志士的,今天的中國早已經不是蔣介石的中國,我看你黑人敢把我怎麼樣?
黑人遞上上一枝萬寶路香菸,自言自語道:“在我們美國,是不向對方敬菸的。今天,我到了中國,就入鄉隨俗敬您一支香菸吧。”
“謝謝,我不抽菸。”天仁擡手搖搖。小心,黑人是在用敬菸來軟化你的鬥志。哼,一支香菸就想收買我?休想。
“哦。好習慣,好習慣。我是抽了半輩子香菸戒也戒不掉了。”
“香菸,香菸,白色的蒿杆,你把我撐到那雲霧繚繞的港灣。那裡岸邊長滿了嫩綠的豌豆尖。”天仁吊兒郎當地胡扯道。
“什麼?Sorry,我沒聽懂,您再講一遍。”黑人彷彿害偏頭痛,腦袋一扭,手扶耳朵,伸過頭來。
天仁不得不再說一遍。
黑人收回自己的耳朵,說:“哦,你的意思是說……呵呵,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抽了香菸就要成神仙,雲裡霧裡,去到一個世外桃源。呵呵,天仁,你果然很有幽默感嘛。來來來,你也來上一支,做做神仙。”
天仁不得不接過,黑人替他點上。天仁剛抽了兩口,就嗆得連連咳嗽,趕忙滅掉。
黑人看着天仁笑說:“呵呵,漢語就是好,是一種詩意的語言。美國人也講究幽默,但美國人的幽默更多的是俏皮,不像中國人的幽默更多的是詩意。美國人的幽默讓人聽了頂多哈哈一笑了事。比如麥當勞門前擺的那個小丑,讓人看了,笑了,走過了,也就忘了。中國話的相聲就不一樣咯,有回味,有深意,聽者隔夜醒來後想起來還會笑。你剛剛講的這段中國話就是例證,剛開始我沒明白,過後一想,呃,很有詩意嘛,連不想吸菸的人聽了也想吸上兩口當一回神仙,不是嗎?等我下次回美國後,我會建議萬寶路菸草公司把你的這段中國話印在銷往中國的萬寶路香菸的煙盒上。放心,天仁老弟,我會爲你爭取個廣告詞的好價錢的。”
天仁覺得自己對黑人的敵意瞬間消失。噫,黑人不單承認中國話是一種詩意的語言,還一本正經地說準備把我臨時胡扯的幾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中國話帶到美國去替我賣個好價錢。剛纔我還在盤算着如何阻擊黑人的語言殖民活動,可還沒等我舉起盾牌,黑人反倒預備替中國話在美國展開語言殖民活動了。要是我臨時胡扯的這幾句鬼話真能賣個好價錢,我不是能夠發一筆意外橫財?不,不行。那樣一來,只會讓更多的中國人吸萬寶路變成“東亞病夫”。一百多年前,鴉片戰爭不就是這樣引起的嗎?要是因爲我做的廣告詞讓更多的中國人抽上上萬寶路變成“東亞病夫”,進而引發一場中美之間的萬寶路戰爭,那我不成了民族罪人?不行,堅決不能讓萬寶路公司引用我的話作爲廣告詞,我不能成爲民族罪人。不過,要是萬寶路公司開出的價錢公道的話,我嘛還是可以商量的。到時候大不了我再編一句廣告詞抵制萬寶路香菸,不就抵消了我對中國菸民犯下的罪孽?再說啦,中國菸民本來就是菸民,又不是我一句廣告詞就把他們變成菸民的,能怨我嗎?中國還不至於因爲我一句鼓吹吸菸的廣告詞就把我定爲賣國賊吧?中國沒那麼小氣吧?萬寶路公司是世界一級棒的大公司,理應大器點開出個我能夠接受的價錢。只要價錢公道,好商量,好商量。
黑人在煙霧繚繞中繼續說道:“天仁,請你來是想跟你好好談談,丹妮發到上海總部的報告也轉發到美國總部了。美國總部認爲,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試探,可以在深圳設立正式辦事處,這不我就是來抓這項工作的。”
“哦。”天仁應道。好你個黑人,你是來摘桃子的。丹妮的報告真不知道是怎麼寫的?肯定寫得天花亂墜,連美國總部也以爲深圳辦事處籌備處這棵桃樹已經掛滿鮮桃,急吼吼地派你黑人來摘桃子。丹妮,誰叫你不事先給我看看你寫的東西,請我幫你斧正?要是我寫,我纔不會說深圳辦事處籌備處這棵桃樹已經掛果。我要寫成美國總部你們再施點兒肥,再澆點兒水,這棵桃樹就掛果啦。前景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要讓美國總部永遠看到光明,永遠在施肥,永遠在澆水,可就是沒桃子可摘,美國總部就不會派你黑人來了。
“老實說來,我們這個辦事處還很脆弱。丹妮小姐發往上海總部的報告裡說得很清楚,現在我們深圳辦事處的客戶就只有鴻發公司一家。You know?單憑這一家客戶,我們深圳辦事處連日常經營費用都掙不夠。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開發新的客戶,You know?”
“那是。”
“你承諾過,我們辦事處下個月的銷售業績能達到500萬元?”黑人的兩隻眼珠子尖利地盯住天仁問。
“這……”天仁嚇得結巴起來。糟糕,丹妮,你真把這個浮誇數字寫進去啦?那是你逼我逼出來的口供。
“怎麼?你沒信心?”黑人的眉毛皺起來,兩顆眼珠子往外鼓出0.5釐米,彷彿美國好萊塢動漫片裡貓捉老鼠貓發現老鼠時的眼珠子,唬得天仁毛骨悚然。
“這個,這個……有!”天仁更感到,黑人的兩顆眼珠子是兩顆快要射出槍膛的子彈,躲避不是我天仁的爲人風格。天仁胸膛一挺,直向那兩顆子彈迎了上去。
“好,好。”黑人滿意了,收回自己兩顆快要出膛的子彈,吸一口煙,說,“管理和人才是一家公司最重要的立身之本,利潤就好比是水裡的魚,管理就是捕魚的魚網,水裡的魚再多,再大,可你手裡沒有好的魚網也是一場空,只能夠眼巴巴地看着別人捕魚,捕大魚。You know?我們3A公司之所以在深圳開辦事處就是爲了能捕到魚,捕到大魚,You know?但是,魚網是死的,它不能夠自己去捕魚,還得由人來撒網收網。所以,歸根到底,人才纔是關鍵。You know?”
“那是。”天仁應道,鬆一口氣,慶幸黑人的兩顆子彈沒射出槍膛,奇怪黑人啥時候又變成翻版的眼鏡了。
“我給講個我們美國的故事吧。當初,我們美國的福特公司和克萊斯勒兩大汽車公司陷入嚴重危機,經營之神亞科卡使之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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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我知道,寫進了中國商學院的案例教材。”
“你知道,我就不講了吧。”
“人才就是重要,劉邦就是靠蕭何、張良、韓信奪取天下的。”
“劉邦?劉邦也生產布料?他佔領了中國的多少市場份額?”黑人的偏頭痛又犯了,耳朵再次伸向天仁。這次黑人沒用手扶耳朵,耳朵已經自己找得到路用不着黑人再用手攙扶。
“不提劉邦吧,他跟我們做的生意不一樣,我們犯不着跟他爭奪市場份額。”天仁答道,暗想你黑人要是真想跟劉邦爭奪市場份額那你就去爭吧,劉邦正在那邊戰場上等着你,反正我是不會陪你去跟劉邦爭奪市場份額的。
“Good。天仁,我欣賞你的這種做事風格,跟我們無關的對手就不去理會他,我們的目標只專注於我們的對手,打垮他,消滅他。You know?”
“明白。”天仁應道。怎麼你們美國佬無論走到哪兒,都老想着要打垮別人?消滅別人?果然是美帝國主義。
黑人的黑腦袋向前推進大約五釐米,嘴巴嘬起來,說道:“天仁,正是基於對你這個人才的重視,我準備提拔你擔任本辦事處副代表。”
“什麼?!”天仁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由自主地學着黑人的偏頭痛樣子,把耳朵伸了過去。
黑人壓低聲音,嘴筒子嘬起來,湊近天仁的耳朵,說道:“我是說,我準備提拔你擔任本辦事處副代表。You know?本辦事處準備招聘一批新員工,需要你來領導新員工開拓市場。年輕人,好好把握住機會吧。You know?我們3A公司是一家跨國公司,明年,我送你到我們美國總部去培訓3個月。”
天仁感到自己的虛榮心就像一個氣球,被黑人輕輕一吹就吹大了。天仁的臉給氣球漲得通紅,呈忸怩之色,他拼命掩飾也掩飾不住。
黑人的黑腦袋繼續向前推進,達到兩公尺的極限擺幅,左右搖晃,像一節掛在釣鉤上蠕動着的蚯蚓引誘魚兒來咬鉤,說:“我可是把你天仁當做我們3A公司未來深圳分公司的總經理來培養的啊……”
天仁感到自己的腦袋已經有點兒發暈,耳朵像堵上了蠟,黑人後面的話根本就鑽不進去。噫,去美國培訓?辦事處副代表?跟丹妮平級?再不是在丹妮手下打工討飯的啦?忽然想起明朝篡位皇帝朱棣的用人方針:但有賢才,用之不棄。要是黑人不來篡了丹妮的位,那我天仁不是永遠不可能跟丹妮平級?永遠當不上辦事處副代表?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到美國去溜一圈?
天仁臉上的忸怩之色變成了得意之色,全然忘記了丹妮聽美國佬講話要用加減法的勸告,感到舒心,感到開心。
天仁臉上的得意之色逃不過黑人的眼睛。黑人暗喜,咧嘴一笑。
天仁醒悟過來,警告自己:天仁,沉住氣。黑人是在釣你?別跟個猴子似的,黑人晃一晃手裡的香蕉,你就往上蹦。記住,黑人站在高處,是個耍猴人;你天仁蹲在低處,是隻猴子。黑人是想把你逗引得蹦起來。
黑人頓了頓,又說:“我們先把辦事處的架構搭建起來,將來時機成熟,再設立深圳分公司,分公司自然需要得力的總經理。天仁,你的前途遠大得很啊。我呢人老了,任期一到,還不得回美國?深圳還不是你的天下?You know?我們公司在世界各地走的都是本土化發展道路,人才本土化,管理本土化,市場本土化。天仁,你好好想想,你的前途靠你自己把握。”
“嘿嘿嘿。”天仁再次忸怩起來。看來,我不蹦不行啊。我不蹦,別的猴子會蹦。
天仁暗暗警告自己:別以爲就你天仁就真的是個了不起的人才,3A公司少了你就開不下去。黑人的招聘廣告一打出去,立馬就會有一大羣猴子跑來,個個比你天仁蹦得歡,蹦得高。
天仁感到大約半小時前自己踏着中國人民志願軍軍歌節拍跨進公司大門時脖子上聳立起來的鬃毛慢慢耷拉下去,低聲應道,“謝謝主任栽培。”
“哪裡,哪裡,這是我從上海總部帶來的樣品板和公司簡介,天仁,拿着,好好準備一下,等新員工到齊後由你親手分發給大家,我會向新員工宣佈你就是他們的直接領導。今天,我們就先談到這裡。”黑人起身,隔桌向天仁伸出兩隻手來。
天仁也連忙起身,伸出雙掌,無意間使出了練遊身八卦掌時練就的內功力道接住黑人的手,果真把黑人握得“哎喲”一聲。
天仁手捧着樣品板和公司簡介,暈暈乎乎,走出黑人的小辦公室,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腦袋裡迴響着黑人的每一句話,感覺黑人的話每一句都不知道要比莎士比亞的詩句美妙多少倍?
嘿嘿。該在地上爬的,終歸會在地上爬;該在天上飛的,終歸會在天上飛。是金子,終會發光。
天仁正在得意,猛地感到自己的手背被兩根銀針紮了一下,一低頭,一擡頭,見丹妮正飛快地把她的頭低下去。啊?兩個銀針是從丹妮的眼眶裡射來的。天仁的兩隻手一哆嗦,感覺自己手裡正攥着是剛剛偷來的贓物,本能地把贓物塞進抽屜裡。
天仁再次膽怯地轉頭向前望望,不敢看丹妮,卻又看到麗麗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也射出了兩個銀針。
麗麗氣鼓鼓轉過身去。
天仁感到自己幾分鐘前剛剛鼓脹起來的氣球像被兩對銀針扎泄了氣。完了,完了,在丹妮的眼裡,我天仁多半成了一個踩着她的肩膀往上爬的小人,有奶便是娘,順杆爬上去了。在麗麗的眼裡,我天仁多半成了一個蒲志高似的叛徒,經不住敵人高官厚祿的誘惑,投降變節,賣主求榮。
接下來幾天,天仁明顯地感到黑人好像真把自己當作辦事處副代表了,有什麼事情總愛跟自己嘰嘰咕咕。丹妮呢?好像真的淪爲黑人的助理了,要麼幫黑人整理文件,要麼幫黑人打點兒其他雜事。有時候丹妮甚至淪爲麗麗的助理,幫着麗麗打打字或者爲前來應聘的求職者引引路。
丹妮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偶爾跟天仁說點兒什麼也總是躲閃着天仁的目光,那張橢圓形會議桌真的成了丹妮的專用辦公桌。儘管天仁前面還有一張辦公桌空着,但天仁明白丹妮實在沒有勇氣坐上去,不,坐下去。
天仁替丹妮打抱不平,哼,遜位的皇帝也是皇帝。宣統皇帝遜位後依然住在北京的紫禁城,而不是搬到北京的四合院。好你個黑人,連這點兒面子也不給丹妮。
天仁真心同情起丹妮來,但又深知丹妮需要的不是同情。天仁想去安慰丹妮,但更明白丹妮需要的更不是安慰。
麗麗再也不吃零食了,每天忙着把新來的求職者一個個領進黑人的小辦公室供黑人過堂審訊。空閒下來後,不是整理文件,就是打字。
天仁知道,實際上麗麗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只不過是在做做樣子。以前嫌麗麗東拉西扯嘰嘰喳喳把自己的耳朵都吵聾了,現在好想再聽聽麗麗說些天知道她在說些什麼的胡話。
麗麗的眼裡,好像根本就沒了天仁,成天都忙這忙那。
天仁絕望地意識到黑人的到來就彷彿一條鮎魚遊進了一個草魚羣,原本無憂無慮享受水草和清水的幾條草魚瞬間被衝散。丹妮和麗麗被衝到了一邊,自己被衝到了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