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地面在開裂,天空在搖晃,太虛山在崩解。
造成這天災一般的景象卻並不是來自於大自然,而是人。
“火藥”。
一硝二磺三木炭,按照這樣的比例,點燃以後就會在化學的影響下綻放出人類文明的破壞力。
這是一種象徵,象徵着一個新時代的開啓,是熱兵器取代冷兵器的先鋒號角。
而太虛山,則是這號角下的犧牲品。
赤鳶捂着頭,站起來的時候有些暈眩。
火,火,火。
到處都是火。
燃燒着,爆裂着,毀滅着。
過往,在赤鳶眼前,化爲了灰燼。
這和過去的主動離開完全不同,這是被人完完全全破壞,不留絲毫餘存的毀滅。
哪怕是廢墟也不會留下丁點。
“旺財!阿雞!”
她喊了起來,烈火的焚燒聲尖銳地響起,但終究還是有兩樣黑灰似的事物擡了起來,阿雞那白淨的雞毛此刻被染成了灰色,而旺財的背凹了下去,獠牙沾着血紅,塗到毛髮上,暗沉沉地和燒灼的灰焦連在一起,在炮火雷石的轟砸下,它們相對更加龐大的身軀根本無法躲閃,洗地般的轟炸即使相對原始,可黑火藥和物理勢能對於它們來說依舊是恐怖的威脅。
阿雞垂着羽毛,但是旺財很明顯傷到了脊柱,爬起來的動作也變得有些遲滯。
“走!我們走!”
赤鳶拉起它們的毛羽,一腳蹬開了散毀的牆垣,衝入了火海之中。
逃。
沒錯,那個在輕鬆面對着天命萬軍的仙人此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跑這不堪的退路。
並非是因爲帝國的軍隊更強,也並非是因爲這些火藥會給赤鳶帶來實質性的威脅,而是因爲她在害怕。
她在擔憂。
擔憂那山下小鎮中的百姓。
如果是她獨自一人度過那千年的時光,她或許會變得鐵血而冷血,甚至會閉目無視那一個小鎮上的百姓,悄然離去,因爲那樣孤獨的她會很清晰地認識到這次襲擊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
但是,她並不是一個人度過千年的時光。
與即墨一同度過的時光讓她的情感沒有變得和石頭一樣僵硬,而是化爲了柔軟的溪流徜徉在她心底的角角落落,讓她更加敏感,更加地……衝動。
也就是說,因爲感情,因爲這陪伴的時光,她變弱了。
名爲“感情”的鎖鏈限制了她,限制了她的理性,也限制了她的實力,她會因爲這些感情而猶豫,做出非優的判斷。
對於這個文明,赤鳶也從“守護者”上升到了一個絕對危險的情感地位。
“母親”。
她親眼看着這個文明從蹣跚學步成爲了這個星球上讓人歎爲觀止的巨人,她對這個文明是熱愛的,甚至是溺愛的。
這會讓她盲目,讓她放鬆應有的警惕。
火海中,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本可以揚長而去,如馳天的鳳凰,但她停了下來,看着火海。
以及火海中走出來的人。
“小趙……”
趙醬肉第一次聽到仙人這樣的聲音。
有些脆弱,還帶着心痛。
這樣的眼神趙醬肉幾乎都快忘記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在玩耍時弄傷自己時,母親的眼神和這有些相似。
但是仙人的眼神中所蘊含的情感卻更加深沉,也更加龐雜。
就好像是對於一個整體,對於這整個小鎮的悲傷。
超脫了“個人”的概念。
“仙人,請您留步。”
趙醬肉緊握着刀,豎在身前。
赤鳶依舊站着,看着趙醬肉,看着周圍那些衣物上帶着焦痕的小鎮居民,或者說,是“潛伏的士兵”,還有他們手裡的刀。
千年的時光並不僅僅只是增長力量而已,更多是對於這人世的認知,和對於各種小伎倆的理解。
“……有多少人?”
趙醬肉瞬間理解了仙人的問題。
——那個相處了二十年的小鎮,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七成,都來了。”
仙人閉上了眼睛,趙醬肉看到了她那精緻的鼻翼在火光中靜靜戰慄着,然後緩緩地漏出了一聲嘆。
火焰抖動了起來,這是正常的動態,但是趙醬肉總覺得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蓋在這片火海之上,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將這片焚亂壓滅。
——悲傷。
“除了你們,還有誰?”
“佩刀的飛魚服,乘馬的玄甲兵,都來了。他們包圍了整個太虛山,只有一條路,沒有火,但也必定重兵包圍。”
趙醬肉如實回覆着,他想不出欺騙的理由,就像是個面對着長輩的孩子,知無不言。
“那麼,你是現在的你,還是以前那個,會多切一斤醬肉,大大咧咧的你?”
趙醬肉張開嘴,舌頭在齒上微動,好久,才響起了嗚咽般低黯的回答:
“只是一個,姓趙的,小兵而已。”
沉默,火焰在燃燒,樹木在爆裂,野草化爲灰燼。
“那麼,我明白了。”
仙人再一次睜開了眼睛,而趙醬肉也只來得及看到那抹閃過的赤紅。
連眨眼都來不及做到,仙人的白髮便在眼前飛揚。
這……就是仙人的實力嗎?
這一刻,趙氏兵心中只有如此的感慨。
在腎上腺素極端分泌的時刻,短短的一瞬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看着那隻素白的手掌,趙氏兵認爲自己會死。
就這樣,毫無恐懼地,接受了這個認知。
只有這樣,纔會讓妻兒安全。
也不用再如此愧疚下去了。
死了,一了百了。
呼——
面前捲過了風。
輕柔地拂過,甚至捲走了炎火的熾熱。
仙人的手掌停在面前,而周圍的士兵,包括自己的刀,全都斷裂了。
毫無徵兆,無可反應,被仙人輕鬆折斷。
僅僅只是她一個人,便詮釋了一個詞。
無敵。
“走吧。”
仙人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看待着歷經風雨,疲憊歸家的遊子。
溫柔,遷就。
她握住了趙氏兵的衣襟,下一個眨眼,趙氏兵便飛離了這片火海地獄,在一片紅羽的招展下,像是飛入天空,重歸自由的鳥兒。
不僅僅是他,一個,兩個,曾經居住在小鎮中的人們被一個個拋了出來,飛出了火海,在不可思議的力量中拋向安全的黑暗之中。
趙醬肉不可置信地看着逐漸遠去的仙人,但又莫名覺得,仙人的舉動皆在情理之中。
就好像不論如何,都會原諒孩子的母親。
不知何時,趙醬肉發現臉上一片冰涼。
男兒的淚,飛揚在空中,在火海中蒸騰了乾淨。
“仙人……”
他啜泣着,低聲祈禱着:
“武運隆昌。”
一定會的,不是麼。
趙醬肉在心裡暗暗地祈求着。
畢竟,那可是仙人啊。
赤鳶依舊站在火海中,阿雞再一次鼓了起來,旺財低吼着,牙齒間是一枚箭矢。
銀勾飛魚,黑玄騎兵。
繡春刀,斬馬劍,三眼神銃,機括勁弩。
他們無一不沉默着,他們的身上無一不流淌着紫粉色的崩壞能,連火海也無法在他們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他們圍在一起,就像是一座城,又或者是一座囚籠。
“錦衣衛,金吾衛。”
咔!
旺財狠狠咬碎了這鐫刻着崩壞能的弩箭,雄偉的身姿挺起,阿雞握緊了翅拳,默然無聲,鷹視狼顧,而在其中,赤鳶的聲音還有着最後的不忍。
但即使是這樣,一人,一鷹,一狼,在氣勢上壓住了整個包圍圈。
好像連火都安靜了下來,聽着赤鳶的聲音:
“我們,何罪之有?”
披甲戴面的老將擡起了銃,指着赤鳶,回答了這最後的疑問:
“懷璧。”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