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面都是如潮的夜色，白天一場雨，老舊的房子裡飄出潮溼腐爛的氣息。程生四肢癱開躺在木板牀上，雙目放空的盯着天花板，靈魂早已遊走於身體之外。原來黑夜裡，一切的感官都能變得如此清晰。他聽見隔壁的酒王一個人罵罵咧咧的，髒話接連不斷，也不知道矛頭到底對向了誰。過了一會兒又轉而了嗚咽。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像極了他夢裡清晨的潮起潮落，推着他一顆心臟也起起伏伏。他不知道酒王在哭誰。只是在那片潮聲當中，他又想起了重慶連綿起伏的山脈，日夜奔涌的嘉陵江。
四十天前，程家的企業被人惡意哄擡股價，誰也沒料到這是一場多麼大的鬧劇，一週之內竟能讓全城物價急速上漲，與其聯手的幾家小公司在幾天之內紛紛垮臺，整個程氏被攪入一場深不見底的漩渦當中。
三天前，管家把他送上了一艘漁船，囑咐他到了那邊要好生照顧自己，時機一到就會把他接回家來。他站在充滿腥臭味的小船棚下，看着管家的人影越來越小，直到模糊成一團黑，一條線。那艘小漁船在大海上一直晃晃悠悠的，顛得他想吐，後來也不知道是怎麼睡着的，只記得晝夜翻轉之後，再睜眼就到了北方。
原來西安也有很多的山，不是重慶那種軟糯可人的，而是北方肅殺冷冽的。
這肅殺冷冽的山像匹狼一樣叼住了他的後脖頸，揚頭一甩就把他丟進了貧民堆，丟進了野巷子，摔的他全身上下的骨頭都一塊一塊的斷開了。可他還得把它們一塊一塊撿起來，重新拼湊在一起，做成一個新的程生，不再是那個衣食無憂的程家少爺，而是要爲生活奔波受難的十七歲少年程生。
西安的早晨天氣很涼，風一個勁兒的往人骨子裡鑽。程生裹緊了大衣匆匆走出巷子，他急於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他原本以爲只要自己豁得出去，不怕髒不怕苦，總是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的。可是這一整天下來竟毫無收穫。他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發現就連洗碗工都要證件，工地搬磚的包工頭也嫌他太瘦弱。他帶着滿身疲憊回到野巷子，心裡計算着帶的錢還夠撐上一星期。
初經世事便遇上了道死門，他在黑暗裡恍惚看見以前生活的剪影在眼前一幕一幕的流走。
他想起來在他十二歲過生日那天，阿爸回家拿了一瓶白酒，說是和他一人一杯看誰先趴下。他當然喝不過阿爸，沒幾杯就受不了了。阿孃和管家看他撐不住，都在旁邊攔，阿爸只是笑着又喝了一杯，後來他死去活來的吐了一整個晚上。第二天放學之後，他就拎着一瓶白酒去了阿爸公司，結果晚上又把肚子腸子都快吐出來了。阿孃疼他，和他說，你還小，喝酒這些都不急，他便哄着阿孃，晚上自己偷偷搬到了樓上去住。就這樣過了兩個月，阿爸便不能再把他喝趴下了。
那年酒喝不倒的是重慶的山脊，永遠不會輸掉的是他程生。可過了秦嶺之後陝北的月亮光輝不夠，竟照不到這普羅衆生。讓一些靈魂不得已生長在了神明的管轄範圍之外，只好成天在外遊蕩，最後落得個孤魂野鬼，自生自滅。
重慶的程生命裡帶火，少年驕傲起來天上的星星也該向他低頭。可是一艘漁船帶走了少年，讓他爲爲五斗米折彎了腰。
他正想着，一道白光直直打在了他眼上，亮的他睜不開眼。
“喂！”小騙子折文拿着一個手電筒站在樓底下，“我說你這個人怎麼回事，走夜路還能走出幻覺來呀？在樓上看你半天了，你這是，喝多了吧？”
程生瞥了他一眼，道：“老子小學畢業之後就沒被人喝倒過。”
折文噗嗤一笑，奶膘又鼓了出來，道：“看來還醉的不輕。”
程生不理他，他又道：“我煮了面，來吃點兒？”
“不過先說好，吃完你要幫我洗碗哦。
後來折文把那一碗麪擺在他面前，一碗寬面片，上面浮着幾片菜葉子和蛋花，看起來淡雅至極。
折文又從廚房裡拿出一瓶孜然粉，往自己碗裡撒了一些之後遞給程生，道：“嫌沒味道就撒點這個，在西安你得常備這東西，這兒氣候不好，這個，防感冒。”
程生也二話不說往自己碗裡撒了一些，發現這面竟格外對他胃口，比以往那些國際大廚做的嬌嫩的魚肉更讓他感到渴望。
他擡頭，發現折文又不知道從哪拿回一盒牛奶過來開始喝了。
折文衝他晃了晃自己手裡的牛奶道：“這個可沒有你的。”
折文見程生還是一言不發的盯着他，只好補充道：“看也沒用，牛奶很貴的，我一天也就這麼一盒，要喝你自己買去。”
程生不由自主問道：“所以你奶膘就是這麼喝出來的？”
折文詫異的道：“什麼？”
程生一笑，道：“沒事，我是問你，牛奶這麼貴，怎麼還要買來喝？”
折文把嘬吸管的嘴又騰出來一口奶氣的道：“我還要長身體呢！”
程生笑道：“敢問閣下幾歲了？”
“十七。”
“生日幾月？”
“十月。”
“那你也就快十八了，大部分男生在這個時候都長好了，別掙扎了。”
小奶膘突然很兇的盯着他，道：“你懂個屁！我媽告訴我我能長到一米八！”
“那是你媽哄你的。你現在頂多也就一米七五吧，你天生骨架小，這個個子可以了。”
小奶膘不想再看他了，只盯着被自己喝空了的奶盒，很有氣勢的道：“我就是要長到一米八。”
“你對一米八是有什麼執念嗎？你看看我，我就一米八，也沒什麼特別的呀。”
小奶膘氣的把奶盒子一捏，又把空了的麪碗推給他，道：“你少在這兒廢話了！趕緊洗碗去！”
程生無奈，只好端着兩個碗往廚房走，還不忘轉頭和折文說：“待會借我洗個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