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階中段的‘監考臺’上,劉榮想入非非,早已是思緒萬千。
而在御階下方的廣場——或者說是考場,考生們也已經得到了方纔,劉榮所許下的賞賜:文房四寶,以及金、布。
說來,這也算是爲了保證劉榮的生命安全,而想出來的辦法。
——皇宮內的安全,無疑是重中之重!
尤其是當今劉榮的生命安全,更是系宗廟、社稷,乃至於華夏文明未來走向於己身!
而考生們,無論政審多麼徹底,也還是無法百分百保證:這近千號考生當中,就沒有一兩個因爲種種奇葩原因,而自認爲和劉榮‘結了仇’的傻缺。
好比去年,劉榮就曾聽說,魯地冒出來了一個讀書讀傻了的酸儒,說劉榮不敬東宮,非爲人子!
結果不出意外的,被兩個衙役當場鎮壓,並被移交長安廷尉,治了個‘大不敬’的罪。
再者,雖然劉榮登基纔剛兩年多不到三年,但加上先帝后三年,劉榮太子監國——前後加在一起,劉榮掌權也已經快六年了。
六年。
先孝景皇帝總共也就在位六年。
在這六年的時間裡,劉榮做了很多事,尤其做了許多損害舊貴族、舊豪強利益的事。
要說其中,沒有對劉榮懷恨在心,甚至惡向膽邊生,想要拿劉榮墊背的瘋子,怕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所以,爲了宮禁安危,尤其是當今劉榮的生命安全,本次三輪考舉——即殿試,必須保證入宮應考的考生們,無法將任何潛在兇器帶入宮。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搜身。
但思慮再三之後,劉榮終還是否決了這個提議。
——都說武人好面子,實際上,文人才是天底下,最好面子的那一羣人。
而且不同於武人直來直去的‘誇他就高興,罵他就生氣’;
文人好面子,還多多少少都有點傲嬌。
你禮待他、尊敬他,他不一定會感激,甚至會騷包的捋須嘆息,擺出一副‘正該如此’的架勢。
可你要是羞辱他、貶低他,那他能當場跟你跳腳,甚至和你刺刀見紅!
說白了,其實就是自卑。
不像武人——一膀子力氣,一身的本事,還於國有功,武勳在手;
與之相比,文人一沒有讓自己挺直腰桿的武勳,而沒有‘死戰報國’的機會和條件。
非說有什麼,那也就是看不見、摸不着,還輕易分辨不出真假的仁義道德、滿腹經綸之類。
心裡沒底氣,就不可避免的,特別在意他人的看法。
旁人的誇讚,只會讓他稍稍心安;
可旁人的批評,卻會讓他覺得遮羞布被撕破,旋即惱羞成怒……
爲了照顧到自己刻板印象中,文人羣體普遍存在的‘好面子’‘自尊強’的狀況,劉榮只能否決了搜身方案。
那除了搜身,還有什麼辦法嗎?
答案,便是不允許考生攜帶文具。
——入宮應考的考生,全身上下能藏兇器的地方,也就是考試所用的文具了。
不讓考生們自己帶文具,就讓他們輕裝上陣,入宮應試,問題自然就得到了完美解決。
既然考生們自己不帶,那自然就得劉榮給他們備着。
反正都備了,那與其‘借’,還不如就勢賜下一套文房四寶,以極低成本,最大程度提高科舉的影響力。
就說此刻,考生們手裡正在用的文具,無一例外——都在筆、墨、紙、硯的不同位置,留有‘癸已年秋闈殿試,御賜某某某’的字眼。
這些文具,顯然必定會成爲傳家寶性質的紀念品,乃至於身份、地位的象徵。
同時,歸鄉考生們同人顯擺這些‘紀念品’時,也會爲科舉免費做宣傳。
——誒,你這筆不錯啊?
——哪兒來的?
——什麼?
——御賜?!!
——哦,科舉啊……
——咳咳,這科舉~是個什麼玩意兒來着?
如此一來,安全問題照顧到了,考生們的情緒照顧到了;
順帶着還讓劉榮施恩一波,併爲科舉宣傳一番。
甚至連問世至今,始終沒能大範圍擴散的紙,都被劉榮藉此機會狠狠推廣了一波!
都數不清是一舉幾得了。
劉榮一邊如是想着,一邊不斷調整着面前,那張記錄着三十個人名的名單。
倒是一旁隨侍的汲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心;
在請示過劉榮之後,輕手輕腳走下御階,像後世絕大多數監考老師那樣,藉着巡視的名義,下意識掃視起考生們的試卷。
俗話說得好;
肱骨心腹,說的就是那些腦子時刻跟得上上級思路,並使其成爲習慣的人。
——汲黯的重點,自然也在那些已經被劉榮欽點通過考試,並錄名於甲榜的三十來號人。
只是不看不要緊;
這一看,可把汲黯給嚇得不輕……
“陛下……”
正糾結於本次科舉的狀元郎——華夏曆史上的首位狀元,究竟該選公孫弘還是公孫弘時,去而復返的汲黯於耳邊一聲低語,才總算是把劉榮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循聲側過頭,淡定自若的一擡筆,示意汲黯直說無妨,劉榮便再度低下頭,在一張全新的金黃色絹布上——右上角第一個位置,寫下了公孫弘的大名。
沒辦法;
本次科舉,無論是炒冷飯的鄭當時、歷史上的‘武帝寵妃’韓嫣,還是縱橫家最後的絕唱主父偃、儒家《尚書》一脈根正苗紅的傳人倪寬,都只能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選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劉榮都會糾結:這個會不會更好、那個是不是更合適?
只有公孫弘,讓劉榮根本找不到理由,將另外一個人確立爲華夏曆史上的首位狀元。
——早在三十多年前,公孫弘,就已經是和賈誼齊名的二千石《詩》博士了。
雖然相較於《春秋》博士賈誼,公孫弘所治的《詩》含金量相對低了點,但那也是博士、也是二千石!
最關鍵的是:除了所治的《詩》,在含金量上比賈誼所治的《春秋》稍有遜色之外,其他各方面,公孫弘都幾乎完全不遜色於彼時的賈誼。
同樣都是二十歲!
同樣都是因賢能聞名於郡國!
同樣都在擔任博士短短一年後,火速提拔爲太中大夫!
雖然後來,賈誼一飛沖天,成了整個華夏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賈長沙,但也不可否認:能和賈誼在同一年紀,共同成爲漢家的二千石博士,公孫弘無論是天資還是才學,都絕不比賈誼遜色太多。
再有,便是年紀和資歷。
公孫弘,已經五十多歲了;
二十歲就成爲二千石博士,一直到四十五歲,於太宗皇帝晚年辭官回家,繼續精進學術,學習賈誼所學的《春秋》諸流派,並最終選定公羊爲主攻方向。
四十七歲時,太宗皇帝駕崩,先孝景皇帝即立;
五十四歲,先帝駕崩,當今劉榮即立。
又過了兩年多,來長安參加科舉——算下來,公孫弘今年,已經足足五十六歲了。
倒也不是說,劉榮要在科舉場搞論資排輩,搞長幼有序;
而是公孫弘在二十歲的年紀,以二千石《詩》博士、太中大夫作爲起點,之後的三十六年時間,都一直在不斷進步、不斷精進所學。
如果這樣一個人——這麼一個和賈誼齊名,且學富五車的老學究,都不配成爲本次科舉的狀元郎,那劉榮真的想不到還有誰,更配得上狀元殊榮了。
都不用說旁的,就一點。
除公孫弘外,無論劉榮選定何人爲狀元,其他人都肯定會不服。
無論是選故人鄭當時,還是狠人主父偃;
無論是選儒生倪寬,還是酷吏王溫舒倪寬;
又或是外戚竇彭祖、‘武帝寵妃’韓嫣。
無論選誰,其他人都會說:憑什麼?!
唯獨公孫弘成爲狀元,其他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會老老實實低下頭,壓下心中所有不甘,畢恭畢敬說上一句:合該老博士,受此狀元殊榮……
“時也~命也~~~”
“想當年,公孫弘初露鋒芒,卻碰上了不世出的賈誼賈長沙——端的是既生誼,何生弘。”
“而今,公孫弘時來運轉,起源巧合下,竟成了我諸夏第一位狀元郎。”
“若不出差錯,如今已經五十六歲的公孫弘,還能爲我漢家發光發熱二十多年。”
“反觀賈誼,早已化作黃土一捧,徒惹人哀婉……”
定下狀元人選,後續的名詞,那就很好排了。
第二名榜眼,儒生倪寬;
第三名探花,弓高侯庶孫韓嫣——也算是爲探花郎的高顏值開個好頭。
而後是鄭當時、主父偃、王溫舒等人依次排序。
總之算是搞定了。
忙完這些,劉榮這纔有精力再次擡起頭,看向有話要對自己說的汲黯。
原以爲,汲黯下去轉了一圈,許是發現了幾個先前被忽略的人才;
卻不料一擡頭,便對上汲黯滿帶着莊嚴肅穆,朝考場方向一擺頭。
劉榮循聲望去,便見自己欽定的甲榜衆人,已有至少二十人手持試卷站起了身。
不等劉榮反應過來,便見這二十多人走到御階前,鄭重其事的跪倒在地,對劉榮沉一叩首。
“民等,頓首頓首,昧死百拜!”
“懇請陛下,法外開恩!”
二十來號人,比之碩大的未央宮,顯然並不起眼。
即便此刻,劉榮距離這二十來號人,也只隔着二十級長階,也還是隻能大致看清這些人的面容,卻不能輕易認出誰是誰。
但也就是這二十多人齊聲一呼,卻讓呼聲響徹整個考場上空,迴音靡靡,久久不散。
已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劉榮眉頭也不由微微皺起,面色更當即一沉。
對身旁的汲黯一頷首,待汲黯將那二十多人的試卷收上來,劉榮再大致一掃……
“好膽啊~”
“好膽……”
嘴上如是說着,劉榮的面容,也一點點陰沉了下去。
——不出劉榮所料,此刻,這二十多人的試卷上,沒有哪怕一個字是在答題。
準確的說,這二十多個人,都以各自的試卷爲載體,各給劉榮遞上了一份諫書。
至於所諫內容,也不過是方纔,劉榮頒詔要懲罰所有無故退考的人,讓他們‘終生不仕’;
而在這些傑出人才看來,此事,還有商榷的餘地。
——諫書上,以及嘴上,這些人都是在說:請陛下法外開恩;
無知者無過,放他們一碼,從下次科舉開始,再去懲罰無故退考的人。
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卻是:陛下呀~
這事兒,大可不必說出來呀~
哪怕沒這麼個詔書,陛下暗地裡也完全可以封殺他們吶?
即便陛下沒動作,就這些個不給陛下、不給科舉面子的蠢貨,難道還能通過其他渠道,成爲我漢家的官員?
反倒是陛下如此堂而皇之的把話說開,纔是落人口實,平白讓人拿了把柄啊~
對此,劉榮自有想法。
——劉榮要的,就是殺雞儆猴!
殺的雞,就是本次科舉,那些‘無知者無過’的蠢貨!
至於此刻,自己最看好的傑出人才,都拿着考卷給自己寫諫書,勸自己‘三思’~
劉榮暗地裡,嘴角其實都壓不住了。
人才啊!
都是人才!
但表面上,劉榮卻是擺出一副陰鬱的神情。
以一副‘氣死朕了,但這個場合,朕不能發作’的架勢,佯裝慍怒的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待御階下,公孫弘爲首的二十多人都有些心裡沒底了,劉榮才稍擡起頭,冷聲道:“諸生諫書,留中。”
“再發考卷,使之答題。”
“——殿試,還剩三刻又一炷香。”
“其餘考生停筆之時,此諸生,亦當停筆!”
說完這句話,劉榮就一副怒火難遏,生怕當中發作的架勢,拂袖折身,朝御階上方的宣室殿而去。
看着劉榮遠去的背影,那些老老實實答題的考生們,只幸災樂禍的撇了公孫弘衆人一眼,便重新投入到了答題之上。
便是公孫弘在內的衆人,此刻也是惴惴不安,顯然是事態出乎了他們的預料,讓他們有些拿不準了。
唯獨公孫弘。
古井無波,雲淡風輕的理了理衣冠,對劉榮離去的背影沉沉一禮;
而後折過身,回到座位上,毫不遲疑的開始在新發下來的空白試卷上答起了題。
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就像是方纔,公孫弘僅僅是去上了個廁所,然後就回來繼續答題了。
而不是和其他二十多人聯袂,以考卷爲諫書,平白惹怒了本場主考官:當今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