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西苑,馮保引着張居正走在林蔭路上。
張居正左右看了看,看到前後內侍都有意無意隔着一段距離,便輕聲說道:“馮公公,今日皇上的心情如何?”
馮保微彎着腰,探着頭,手裡挽着一柄拂塵走在前面引路。
“太嶽公是擔心河南大案引起的龍顏大怒還沒散去?”
“是的。誰也沒有想到,蒸蒸日上之際,河南突然冒出這麼一件大案。”
馮保深有感觸:“是啊,這就好比盛宴開席,大家正吃的起勁時,突然發現菜裡有顆老鼠屎。太噁心人了。
皇上見到通政司遞上的題本,雷霆大怒!不過太嶽公放心,皇上拿得起放得下,這點怒氣已經散了。”
“真散了?”
“散了?御批叫海公和王部堂親自督辦此案時,就已經散了。”
“叫海公和王子薦親率聯合專案組赴豫,嚴厲得讓人有些心驚膽戰。”
馮保轉過頭來,笑呵呵地說道:“太嶽公,你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啊。”
“馮公公,不瞞你說,河南在萬曆二年、三年和四年,連續三年田賦繳納足額,是內閣和戶部點名表揚三年的先進布政司。
結果出了這麼一起大案,內閣坐蠟,影響深遠。
朝野流言四起,說萬曆新政是亂祖宗法度、禍國殃民,現在害民之狀逐一出現,皇上再不懸崖勒馬,恐有前宋變法亡國之憂。”
馮保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這年頭,道貌岸然的人多了去。河南連續三年成了先進,內閣和太嶽公只是一時失察而已,最後還不是查出來,正要嚴辦嗎?
那些嚼舌頭的,太嶽公何必去聽呢?這些人戴着老花鏡,盯着新政改革,眼睛都瞪出血來,就等着出岔子。
呵呵,這世上只要真心真意去做事,能萬無一失嗎?
他們坐在那裡,不用辦實事,只是動嘴皮子,摘覓別人的錯處,身上全無一點錯處,當然顯得理直氣壯了。
太嶽公要心靜,有皇上在,這大明的天,誰也翻不了。”
馮保的勸慰,讓張居正煩亂的心稍微好受些。
河南大案一出,首當其衝的是張居正。
無數藏在水面底下的保守派,終於等到這一刻,紛紛跳出來。
新政改革,搞了近五年,就搞出這麼個玩意。
考成法嚴考中樞地方,就考出這麼一班混蛋?
這不是在重演前宋王安石變法的老路嗎?
喊着要變法以強國富民,結果行的新法全是橫徵暴斂、害民之事。
以前你們不讓說,現在好了,河南爆出這麼大的案子,受害的百姓數以千計,遍及河南二十多個縣,家破人亡數以百計。
鐵證如山!
無數人像是藏在土裡的蟲子,聽到一聲號令紛紛鑽了出來,發揮各自的拿手好戲。
揭帖、抄文、上疏、題本,無數對新政改革的抨擊,像無數的冷箭,嗖嗖地射向內閣,射向張居正。
馮保眯着眼睛看了張居正一眼,看到他雙眼赤紅,眼窩發黑,眼睛裡全是深深的憂患。
能讓一向沉如高山、穩如磐石的張太嶽焦慮到這個地步,由河南大案卷起的風浪之大,出乎人意料。
風急浪高!
“太嶽公,你覺得你與王荊公相比,何如?”
張居正自傲地答道:“伯仲之間。”
“太嶽公,那宋神宗與皇上比之,又何如?”
“諒腐草之螢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馮保笑了,“既如此,太嶽公又何必如此焦慮?”
張居正心裡長舒一口氣。
馮公公,你難道不知道嗎?我這焦慮有一半是你老兄不給力啊!
外人都認爲,老夫執外朝,你掌內廷,是內外呼應的盟友搭檔。
可是你老兄自從去了承德督造行宮一趟,回來變得低調無比,低調到世人都快不知道你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
以前從西苑源源不斷遞出來的“禁內”消息,一下子少了九成,尤其是皇上的心思,你是半點都不敢給。
天意難測!
你不把皇上的心思透給老夫,我心裡能安定得下來嗎?
馮保似乎猜到了張居正的心思,繼續在前面引路,嘴裡輕輕說道:“老奴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帶着一羣風水先生,終於給皇爺勘察出四處候選吉壤。
兩處在西邊,皇爺去年抽空去實地看過。
還有兩處在東邊。五月中,皇爺東巡灤州,抽空去實地勘查了一回,最後定下青龍山爲萬年吉地。等欽天監、工部的人再去核實一遍,繪出草圖,皇上的皇陵很快要開建。
萬事開頭難,要緊的就在起手勢,相信過不了多久,皇爺會叫老奴去督工。”
張居正眼角不停地跳。
老馮,你鬧哪樣?
才萬曆五年你要往急流勇退嗎?
馮保繼續說道:“太嶽公,這些日子,興起的新戲真好看。有沙場殺敵報國,有大明勇士與草原之花相愛相戀,有妯娌姑嫂由怨相親,還有青天破奇案伸冤理枉.
老奴去看了,好看,比以前那些酸溜溜的才子佳人戲文好看多了。
新朝新氣象,也該有新戲文新規矩,那些舊戲文、舊陋習,都可以拋棄不要了。”
張居正嘴角也在微微跳動。
舊陋俗,內外通氣,結爲盟友,是不是舊陋習啊馮公公!
你是在點我啊,還是在點我啊!
到了紫光閣,張居正被引了進去。
“臣張居正參見皇帝陛下。”
“張師傅免禮,賜座!”
朱翊鈞一身圓領朱羅盤龍衫,頭戴翼善冠,還是此前乾脆利落的作風。
“張師傅,河南大案的事.”
張居正連忙起身,叉手長揖。
“臣爲此案向皇帝陛下請罪。臣身爲內閣總理,總領國政,又兼考成中央指導委員會主任,主持官吏考成。
河南大案,臣罪在失察,其咎難逃!請皇上嚴懲,以儆效尤。”
朱翊鈞看着張居正,揮了揮手,“張師傅有責任,朕也有責任。以前我們只打老虎,沒有注意打蒼蠅蚊蟲。
老虎吃人,蚊蟲吸血,且百姓們見不到老虎,倒是有一堆堆的蚊蟲圍着他們,伺機吸血。”
開解了兩句,朱翊鈞示意張居正坐下:“張師傅請坐。
河南大案,有人彈冠相慶,說這是大明的《流民圖》。一時間讒口囂囂,無數的明槍暗箭紛紛冒了出來。
只是他們沒有搞明白一件事。
張師傅不是王荊公,朕也不是宋神宗,這河南大案更不是什麼《流民圖》!”
得朱翊鈞親口餵了一記定心丸,張居正不由在心裡長舒一口氣,半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來。
他對自己學生脾性非常瞭解,也相信皇上不會是輕易放棄的人。
但是世事難料!
歷史上宋神宗對王安石變法的支持,非常堅決了,結果又如何,《流民圖》只是藥引子,關鍵是宋神宗面對重重壓力,以及前途未卜的兇險,心志動搖了。
宋神宗以爲自己只是退了一小步,卻不知政治鬥爭中一小步會引起全線潰退。
幸好皇上依然如世宗皇帝所言,堅毅不可奪志!
朱翊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張師傅,改革路上不僅有障礙,也有反覆,朕早就說過。
我們不僅要盯着遠大的目標,也要注意腳下的石頭,一不小心踩歪了很容易摔一跤。不過這種藏在路面的石頭,不踩上它也很難察覺。
我們得想個法子,把路上的石頭篩乾淨”
朱翊鈞右手手指在書案一迭文捲上敲了敲,“朕詳細地把河南大案卷宗再看了一遍,此案涉及河南二十二個縣,其中十四個縣的知縣是進士出身,七個縣的知縣是舉人出身,還有一位是監生出身。
這說明什麼問題!”
張居正剛放下的心,猛地又提起來。
“臣惶然,不知是什麼問題,還請皇上明示。”
“說明官制易改,舊觀念難改!
河南以前是藩國宗室的重災區,從洪武年間開始分封了十餘位藩王在河南,傳至嘉靖年間的有七位。宗室數以十萬計,數量之多在全國都是屈指可數。
此前河南近半田地被分封於藩國,加上侵佔、吞併、隱匿,有三分之二。河南各地的胥吏和鄉紳,多半攀附於藩國宗室,仗勢欺人,對百姓敲骨吸髓。
隆慶年間,朕整飭藩國宗室,河南除藩分地,大半田地重新分給百姓很明顯,被斷了財路的河南各地胥吏和鄉紳們,又摸索出一條新財路。
朕相信,這幾年河南各縣的胥吏和鄉紳都在努力開拓新財源,可爲何偏偏在這二十二縣興起,成了氣候?”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話裡的要點,沉聲答道:“皇上,臣明白了,關鍵還在這二十二個縣的知縣身上!”
“對,張師傅說得對!
什麼洗心遷善局,什麼黑牢私設班房,坐在縣府裡的知縣會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那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糊塗昏庸,被人架空,成了瞎子聾子。
二是沆瀣一氣,他成了這些胥吏和鄉紳們的後臺。”
說到這裡,朱翊鈞右手指節在書案桌面上重重地敲打着,一下又一下,堪比張居正參觀灤州鋼鐵廠時看到的鍛錘機,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心裡。
“此前張師傅推行考成法,從中樞推到地方,朝野紛紛說此法如利刀割草、梳篦過頭。我們也期望能夠徹底扭轉官場風習。
結果呢!”
朱翊鈞的指節重擊一下後停住了,卻像是給張居正最重的一擊。
皇上,你終究還是要下手了。
朱翊鈞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們培養和選拔官吏的舊制度不徹底打破,考成法執行得再嚴。舊體制培養和選拔出來的官員,還是那個樣子。
能力不匹配,個人覺悟跟不上,迂腐僵化,得過且過。
河南案發的二十二個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二十二位知縣,地方親民官,沒有替朝廷把好第一道關,任由胥吏和鄉紳勾結,禍害地方。
張師傅,我們不能出了事就查一批、抓一批、殺一批,再換一批。不清淨水源,在下游再怎麼折騰,我們喝的還是髒水!
不徹底打破舊有的培養和選拔官吏制度,我們選出來的官員很大一部分還是老樣子。河南大案這樣的事情,會屢禁不止!
張師傅,到了該徹底打破的時候了!”
張居正沉默不語。
料想得沒錯,皇上終於跟自己攤牌了。
隆慶年間,自己爲閣老兼吏部尚書時,時爲監國太子的皇上就要求打破舊有的官員培養和選拔制度。
自己沒有同意,左思右想,提出了考成法,希望以嚴法峻制去管住這些官員,但是還希望保住舊有的培養和選拔制度。
至少要保住一大半。
皇上幾經思考同意了。
自己很清楚,皇上的妥協多半是考慮到替換舊官吏的新型人才不夠。
那幾年,自己力行考成法,皇上也暫時保留舊有培養和選拔制度。
其中官制大改了一次,把此前的胥吏、書辦、衙役等沒有品級的吏員,經過挑選補充進官吏體系裡。
但是知縣、知府以上的官員主流,還是進士爲主、舉人爲輔。
進入萬曆年,皇上加大新型人才的培養,對科試製度進行大改。四年多下來,積累了足夠多的人才。
現在突然爆出河南大案,皇上抓住這個契機,跟自己攤牌,要徹底打破舊有的官吏體制。
張居正痛苦閉上眼睛。
他並不是多麼留戀這個體制,也不是對這個體制出來的官吏有多深的感情。
他只是很清楚,自己也是從那個體制出來的,甚至是那個體制的佼佼者和代表!
一旦徹底打破這個舊有的官吏體制,那麼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打破。
屬於自己的那個體制和那個時代將徹底被掃入到歷史的角落中!
自己力行新政改革,卻成了自己時代和體制的掘墓人。
此中滋味,讓張居正百感交集。
朱翊鈞也體會到他的心情,只是靜靜地等待着。
站在牆角的馮保聽到了一切,他微微擡起頭,眼睛瞥向閉着眼睛,遲疑不決的張居正,心裡暗暗着急。
張叔大,張犟驢,我的老夥計啊,你可千萬不要像王安石那般執拗,皇上可不是宋神宗能比的!
張居正猛地睜開眼睛,開口道:“皇上,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