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啓動,站臺上送行人在車窗一閃而過。
胡應麟眼尖,從站臺上的人羣裡,看到了依偎着舒友良懷裡,哭得如同淚人的索芙娜。
王士崧也看到了。
兩人忍不住對視一眼,“想不到傳言是真的,舒爺納了一位西夷婦人爲妾。”
“聽說舒爺這位妾室,還是西夷很有名的畫師。西夷畫爐火純青,尤其是人像畫,可謂是神形俱備,栩栩如生。
連皇后娘娘都讚歎不已,聘請她爲西苑海川閣待詔。”
“海川閣?海納百川,皇后娘娘此志甚大。”
“不過舒爺的這位妾室,索氏確實有幾分本事和能耐。
不僅畫畫得好,還很有組織能力,把一幫女畫師、女伶人、女教師和欽天監的女算師,女太衡都籠絡在一起,要大張旗鼓成立女藝術家協會。”
“元瑞,我還聽說她在《商報》、《順天政報》、《文林報》等報紙上發表文章,極力贊同人人平等、婚姻自由的主張。據說她就是被這些思想言論所吸引,進而留在大明。
有人說索氏自西夷入朝,漢字都還沒學全,居然大言不慚地寫起文章,鼓吹起新思想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卻甘身爲妾室。
這未免貽笑大方。”
胡應麟掀起衣襟,在自己的鋪位上坐下,看着對面已經坐下的王士崧,“仲叔對新思想很感興趣,也瞭如指掌,說起來頭頭是道。”
“而今大變革時代,任何一位新學學子,都如飢食渴,對任何新學術、新思想,都會忍不住去了解。
卓吾公在師門內部宣揚的門內之學,早就揚於朝野。不瞞你說,我在嘉靖大學讀書時,就從一位學長手裡,拜讀過一份手抄本,名字叫做.”
“忠伯兄,火車晃動得厲害,你不要拉着我到處跑。”
金學曾的聲音打斷了胡應麟和王士崧的談話。
“子和公(劉應節)出任兩廣總督,跟我們一趟車。他是老前輩,難得有機會同乘一車,我們怎麼能不去拜會呢?”
兩人路過包廂門口,對胡、王拱了拱手。
金學曾無奈地說道:“我們待會回來。”
說着被王家屏拉着走遠了。
火車還在繼續,咣噹聲就像寺廟裡的鐘聲,有節奏地在車廂裡迴響。
胡應麟問道:“仲叔兄,你剛纔所看的手抄本,叫什麼名字?”
“《世同文集》。”
“《世同文集》?”胡應麟思索道,“皇上讚歎恩師是‘心胸廓八肱,識見洞千古。孑然置一身於太虛中,不染一塵,不礙一物’,說他的學問是‘古今經義禁,佛儒俱不留。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世同文集》,是不是出自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元瑞猜得正是。《世同文集》說是抄集了卓吾公諸多新思想言論。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天盡世道以交’,說得真好,一句就說出人與人之間的交換關係、商業交易合乎天理。
抨擊苛政腐制是‘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則吞人畜,小不遺魚蝦。’強烈推崇施政制衡、法政分治、多位監督、持柄在民
藉着歌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事,提倡婚姻當廢門戶陳見,以當事人主見爲上”
胡應麟笑着說道:“你說到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事,在下倒想起一段典故。”
“什麼典故?”
“此典故是恩師與我們諸弟子閒聊時提及的,說他曾與皇上論及婚姻自由,也以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爲例,結果被皇上大笑。”
王士崧不解地問道:“皇上大笑什麼?”
“皇上說司馬相如是渣男加鳳凰男,說卓文君是戀愛腦。”
王士崧更加不解了,“皇上此話何意?“
“恩師說他當時也有此疑惑,皇上便解惑於他。恩師把皇上解惑的話也轉述給我們聽了。皇上說,從後續的發展來看,司馬相如此人心計深沉,把卓文君父女拿捏的死死的。
尤其是兩人私奔後,卓文君裙布荊釵,拋頭露面沽酒養家,還美名其曰支持司馬相如繼續讀書.
卓父乃蜀地鉅商,女兒如此落魄,他不要面子嗎?只好贈以女兒女婿百萬家產,奴僕百人,其餘錢財無數。
司馬相如一躍鉅富,進而能夠遷居長安,交遊權貴,被舉薦到漢武帝前.”
王士崧琢磨道:“司馬相如真有皇上說的這般不堪嗎?”
胡應麟呵呵一笑:“司馬相如起初爲景帝的武騎常侍,此職是他花錢買來的!可惜景帝不好詩辭歌賦,於是司馬相如轉投樑王。
樑王雖是景帝同胞弟,七國之亂又立下赫赫大功,只是”
沒錯,讀過幾本史書的人都知道,景帝雖然對這位同胞弟弟很好,可防的就是他。
人家景帝要把皇位傳給自己的親兒子,你這個弟弟來湊什麼熱鬧,還攛掇着母后竇太后來嗶嗶。
不防你防誰?
怎麼防?
你親近和想提拔的人,一律壓着不用!
司馬相如也是熱衷權勢,昏了頭急功近利,結果套路沒搞明白就亂下注,結果投錯了門,此前的投資和花費全白費,一切都得重來。
但首先問題就是找個大金主。
於是想來想去,想到了同爲蜀地的卓公,他家有個女兒,新寡在家
王士崧想到這裡就明白了,繼續聯想到司馬相如飛黃騰達後,又放蕩不羈,流連花叢的傳說,果真是渣男!
鳳凰男,司馬相如以鳳求凰聞名,名爲追求愛情,實際上以爲進身之法,鳳凰男,看來沒說錯。
還有這個卓文君,皇上說她是戀愛腦也沒錯。
她如此這般聰慧的人,居然被司馬相如玩於股掌之間,有情飲水飽,還心甘情願地以爲幫兇,換個法子威脅自己的老父親.
胡應麟看王士崧明白了自己轉述的這些話的意思,笑着說道:“恩師說,皇上最後總結了一句,他歎爲觀止,以爲精髓。”
王士崧急切地問道:“什麼話?”
“皇上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人人平等也好,婚姻自由也罷,都需要經濟獨立。
經濟獨立了,也便人格獨立,人與人之間不再是依附而是對等合作,於是人人平等,婚姻自由。
只是經濟獨立,談何容易?現實的人世間,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志向高遠的人往往會發現,有時候跪着比站着要吃的飽吃的好.”
王士崧喃喃念道:“經濟獨立,纔有人格獨立!”
他突然驚喜地說道:“元瑞你看,大明新近崛起的團隊,勞工聯合會,各個協會,包括女工協會、護士協會、女藝術家協會、女醫士協會和女教師協會,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胡應麟眼睛一亮,脫口說道:“對,這些協會的成員,都有自己的職業,能養活自己,經濟獨立!
經濟獨立,人格才獨立,能養活自己,說話才硬氣。”
王士崧補充道:“而且爲了保住自己的獨立的經濟,維護獨立的人格,他們聯合在一起,互相幫持,同枝通氣,然後…”
然後成爲牽制工商實業家,以及興業官員們的一股強大勢力。
尤其是勞工聯合會,包括各家廠礦的工人,農牧場聯產承包的新農民,人家都是勞動者。
他們實力最強,也最不好惹,不僅因爲他們掌握了最新的生產力,皇上還以民兵師的名義給他們發槍炮了。
想到這裡,胡應麟感嘆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一視同仁的不仁,纔是天地大仁!”
王士崧也感嘆道:“天下爲公,對於皇上來說,這就是天下大公。”
兩人推開了一扇新窗戶,熱烈地討論起來,直到金學曾、王家屏兩人回到包廂。
“忠伯兄,子魯兄,這麼快拜會完子和公?”
王家屏一臉不虞地搖了搖頭。
金學曾說道:“子和公的一個世交晚輩,坐在子和公的包廂,一味地糾纏他。
我們實在看不過眼了,可又是晚輩外人,不好開口,乾脆告辭,眼不見心不煩。”
胡應麟好奇地問道:“那人纏着子和公幹什麼?”
“那人的父親是子和公的舊友,做到了正四品官。
今年五六月間,中樞地方官員調整,他父親因病致仕,連憲議大夫都沒有的全退。”
四人心裡有數,這種官員屬於碌碌無爲那一類。
沒有什麼政績讓朝廷留着你繼續爲國事獻計獻策。
也沒有貪贓枉法和瀆職失職,或者還沒嚴重到都察院來查你。
高擡貴手,讓你平安上岸。
就這,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胡應麟問道:“難道此人找子和公,爲其父求憲議大夫一職?
這豈是子和公能做主的?”
“還沒妄到如此地步。他求子和公爲其父求情,准予回原籍養老。”
包間陷入寂靜,陽光在車窗一閃一閃。
過了一會,胡應麟忍不住嘀咕道:“這還不算妄想?這是心存妄想到沒邊了!”
王家屏和王士崧也是連連搖頭。
金學曾擡起頭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閉嘴不說了。
王士崧忍不住吐槽:“萬曆元年新官制,一二品大員致仕後必須留在京師,如有身體不適,可請旨恩准遷居南京和滬、灤兩直隸州。
三四品官員以憲議大夫致仕者,可留京師,其餘須留致仕省之省治。
五六品官員致仕者,須留致仕郡之郡治;七品官員致仕須留致仕縣之縣城;八九品官不做規定,可隨意居住。
根據今年部分官制改革,補充了一條,包括八九品官吏在內,除家中祖傳的老屋,一律不得回鄉置地修宅院。
其意爲何?
那位公子不知,致仕的四品官也不知嗎?”
是啊,正四品官,中樞已經是諸寺少卿和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地方是布政司左參議和按察使,連皇上爲何定下這個鐵律都沒搞明白?
還腆着臉唆使兒子來糾纏子和公求情,你是怎麼混到正四品官階的?
四人心裡忍不住直犯嘀咕。
這可是皇上定下的鐵律,劃下的紅線,你也敢去觸犯?難不成你致仕了沒事做,想拔虎鬚玩。
關鍵是你想死可別把子和公拉上啊。
爲什麼是皇上的鐵律和底線?
包間裡的四人互相交換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縉紳啊!
把持地方的世家大戶啊!
皇上最恨的羣體之一,這些年屢興大案,大殺特殺的就是他們啊!
皇上欽定此鐵律,就是要斬斷縉紳世家的來源。
當然了,皇上把理由說得冠冕堂皇,京師、省城、郡治和縣城生活居住、醫療教育條件都是一級比一級好。
你們爲大明嘔心瀝血了一輩子,朕和朝廷不能虧待你們,留在城鎮裡對你本人,你的子孫後代都有好處。
現在科試分拆成中考、高考、省考(鄉試)和國考(會試),還一年一考,進士、舉人迅速“貶值”,不當官什麼都不是。
更重要的考試試卷內容大變樣,實行“細分化”和“標準化”。
批改試卷的“房師”“座師”都是組織各高中、各大學的老師,在封閉環境裡集中和交叉批改。
師生情大量摻水,也貶值了。
最關鍵一點,“座師”“房師”都是普通的老師,頂多是副教授、教授,無法在仕途上給學生提供幫助,認這樣的“恩師”有什麼用?
沒事給自己多找個爹?
於是鄉紳集團的重要成員—進士、舉人,拉幫結派的重要途經—師門同科關係,全部遭到摧毀,難以興風作浪。
只剩下致仕官員。
朱翊鈞直接給你釜底抽薪:官員致仕後不能回原籍。
就算內閣總理張居正致仕了,留在京師裡,人家也只是表面上對你尊重,實際上還是人走茶涼。
新的內閣總理,新的內閣左右丞,新的六部尚書、諸寺正卿,這些在任官員大家都嫌巴結的不夠,那有精力來圍着你們這些致仕的官員轉?
物以稀爲貴!
京師烏央央一大羣一二品大員,省城烏壓壓一大羣三四品官,全紮在一堆,不值錢了!。
你想對朝堂和地方施加影響,也非常有限。現任官員覺得你的話有用就聽一聽,沒用就客氣一句,然後隨風飄散。
王士崧沉不住氣,開口道:“這個混蛋,千萬不要害了子和公啊!”
王家屏捋着鬍鬚道:“不用擔心,要相信子和公。這種糾纏,對於子和公來說,小事一樁。”
對啊,要相信子和公(劉應節)的政治智慧。
火車還在繼續前進,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人在敲包間門。
“誰?”
“我,文卿。”
“快請進。”
門開了,看到朱璉焦急地站在門口。
“四位,你們看報紙了嗎?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各自躺在自己鋪位上休息的四人齊刷刷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