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對舒友良翻了個白眼,正要說話,舒友良搶先說道:“老爺,王督憲愛不愛吃魚我們再說,你先把藥喝了纔是正事。已經涼了不燙,再晚點就冷了。”
說着,舒友良起身從書案上端起那碗藥,端到海瑞跟前。
海瑞看了他一眼,笑着搖了搖頭,接過那碗藥,憋着氣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完了後把碗放到旁邊的桌子上,呼呼地出氣。
舒友良對着王大貴擠眉弄眼,“我們老爺窮苦人出身,卻是怕吃藥,嫌苦,嘿嘿。”
海瑞不跟他計較,捲起衣袖搽了搽嘴巴,繼續說道:“王子薦五歲識字,過目不忘,七歲時即能賦詩,世人稱奇,十八歲中舉,十九歲進士及第,少年得意。
嘉靖三十三年子薦任南京刑部主事,不久晉升爲員外郎,他經手的案例無論大小,清明公斷,當事人無不折服。
當時南京振武營鬧餉,他翻身上馬,單騎往來於軍中,出其不意先斬殺爲首幾位軍校,然後面對羣情激憤、紛雜喧囂的衆軍士,曉以利害,平息了兵亂。”
王大貴聽得津津有味。
舒友良一邊聽着一邊從口袋裡掏出瓜子來,喀喀地吃了起來。
王大貴聞聲轉過頭,很是詫異。
海瑞早就習慣了,繼續說道:”嘉靖四十年,子薦改任建寧知府。當時東南倭寇肆虐,建寧幾家大戶收買了幾十位真倭,勾結了數千山盜海賊,圍了建寧城。
子薦一邊向省城急報求援,一邊與賊寇斡旋。他很快打探出事情原委,暗地裡收買那幾家大戶,說願以官庫裡的錢糧相輸,以求平安。
大戶貪其利,暗通城外賊寇,暫緩攻城。子薦又使離間計,故意散佈消息,說錢糧已經給到了幾家大戶。城外賊寇大忿,撤兵十里,要那幾家大戶說清楚。
子薦暗地裡早就捉拿了那幾家大戶,然後以他們的名義與城外賊寇糾纏,拖延時間。待到時任福建按察副使汪伯玉(汪道昆)奉譚子理之命,領兵馳援,先暗地裡與子薦聯絡。
子薦得了信,以那幾家大戶的名義,約賊寇酋首在城外二十里外的某地會談,然後與汪伯玉合兵一處,擒賊先擒王,殺了真倭以及十幾位賊寇酋首,然後大破賊寇。
完事後,子薦把那幾家大戶悉數斬殺,家產分於立功將士,卻在奏章裡報稱大戶是被賊寇所殺,家產被賊寇所掠。
沒多久那幾家大戶的親眷知道了消息,聯絡地方和京裡的親朋好友,彈劾王子薦。打了半年官司,幸好汝貞公得當時爲世子的太子殿下器重,主持東南剿倭大局,把此事稟於殿下。
殿下認爲子薦其無過,反而有用,多加重用,進而在東南剿倭,以及江西剿賊中脫穎而出,平步青雲。”
海瑞總結道:“王子薦足智多謀,又生性狡詐狠辣,行事迅疾兇猛。當時有人形容,倭寇山賊一旦被他盯上,就好比魚兒被魚鷹盯上,九死一生。正好他又名一鶚,於是王魚鷹之名就此傳開。”
舒友良噗噗地往衣襟捲起的布兜裡吐瓜子皮,嘴裡不停地說道:“有趣!有趣!王一鶚前兩月就派楊哥兒到兗州府暗中打探消息,看樣子這一次孔家就是那條魚,好,好啊!大快人心!”
海瑞看着沉穩的王大貴,想起一事,忍不住問道:“大貴,你此前說你先嚴是任城衛百戶,五年前因爲撞破了什麼事,被構陷丟官下獄,幸得同僚舊友相援,才免除牢獄之災,卻鬱鬱而終。”
“是的海公。”
“你先嚴可有跟你說撞破了什麼事?”
“有說。”王大貴開口道:“當代衍聖公少年襲位,一直逗留在京師,娶妻生子,只是每年回曲阜主持年祭一次。
五年前,衍聖公攜誥命夫人及兩位少公爺回曲阜,準備祭祀。家父身負守府護衛之職,四處巡視,不意在後廚發現有人意欲在飯菜裡下藥,毒害兩位少公爺。
家父當即將涉事廚子和下人緝拿,關在孔府偏院裡,等闔府祭祀完畢,再由有司審理。不想當夜那兩人就橫死,然後有人出首,說家父意行不軌,被廚子和下人察覺,反咬一口,再殺人滅口。”
海瑞聽得一愣。
舒友良嗑瓜子磕得更加快,目不轉丁地盯着王大貴。
下藥毒害當代衍聖公的子嗣?
什麼劇情啊!
“大貴,你先嚴可有說,幕後主使者是誰?”
“先嚴病故前,曾經悄悄告知學生,他懷疑幕後黑手是孔貞寧,衍聖公的叔父。”
海瑞眉頭緊皺,捋着鬍鬚說道:“上代衍聖公早與建昌侯之女定親。嘉靖十二年,建昌侯坐事下獄,嘉靖二十五年被斬於西市。”
建昌侯張延齡是孝康敬皇后張氏的弟弟。張氏是弘治皇帝的皇后,正德皇帝的親孃。
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品行不佳,作惡多端。
嘉靖帝入繼大統後,很快就拿他倆做了典型,等到張氏病故,一刀把兩人咔嚓了。
“衍聖公堅持迎娶張女,爲世人稱讚。而後先帝爲衍聖公嫡子,即當代衍聖公賜婚,指嚴嵩之孫女以婚配。
其弟孔貞寧不願與奸臣之孫女爲伍,遷居汶上,爲世人稱讚,想不到”
舒友良咔咔吐着瓜子皮,一臉看透世事地說道:“老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海瑞不知道的是,在正常的歷史中,明末大亂,滿清入關,順治元年,衍聖公孔胤植迫不及待地上《初進表文》。
“萬國仰維新之治;乾綱中正,九重弘更始之仁,率土歸程,普天稱慶。恭惟皇帝陛下,承天御極,以德綏民,瞻聖學之崇隆,趨蹌恐後;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彌深.”
然後美滋滋做起了大清衍聖公。
順治二年,滿清頌布剃頭令,孔胤植率先領着族人剃頭,還向清廷上奏了《剃頭奏摺》.
而這位衍聖公孔胤植正是孔貞寧之孫,孔尚坦之子。
當代衍聖公孔尚賢有兩子孔胤椿、孔胤桂,先後無故早卒。孔尚賢死後,孔胤植入繼,於天啓二年傳襲衍聖公。
孔胤植還向滿清朝廷請封,追贈孔貞寧和孔尚坦太子太保、衍聖公。
真是一脈相傳,他倆的孝子賢孫啊!
王大貴說道:“海公,而今衍聖公府實權,盡在孔貞寧掌握中。他長子孔尚坦,次子孔尚先,以及其它親眷爪牙,充斥孔府各處。山東各地,打着孔府旗號幹盡壞事之人,皆跟他有關。”
舒友良一拍大腿,“破案了!衍聖公無子絕嗣,按照宗法禮數,當然是孔貞寧老兒的子嗣入繼。
這個撲街不僅要做實權衍聖公,還要做真正的衍聖公!”
海瑞目光一閃,“此事你有跟楊雲鵬說嗎?”
“海公,此事家舅也知道的十分清楚。他這些年也在處心積慮地爲先嚴和繼母籌謀報仇,孔貞寧的底細,他更清楚。
現在他被楊中軍請爲小校,幫辦處理孔府事宜。”
“這就對了。孔府這次逃不了的!”舒友良呵呵地說道。
海瑞也長舒一口氣,捋着鬍鬚說道:“大貴,你家學淵博,不該是這等粗鄙之名啊。”
“學生不敢隱瞞海公。先嚴爲學生取名王逢猛,字虎臣,爲家弟取名王逢巨,字鰲圖。只是我兄弟深感父仇未報,不敢見先人,故而改名大貴小富。只待報了父仇,再正名見世人。”
海瑞念道:“‘上山逢猛虎,入海逢巨鰲。王者苟不死,腰下魚鱗刀。’貴先嚴取此兩名,對你兄弟二人期盼甚高啊。
好,如果你還願意拜老夫爲師,就聽老夫一句勸,恢復正名吧。”
王大貴大喜,起身跪倒在海瑞面前,一連磕了三個頭:“門生王逢猛,拜見恩師!”
海瑞捋着鬍鬚,欣然大笑。
舒友良磕完了瓜子,提着前衣襟,把滿滿的瓜子殼往窗外一倒,轉頭過來笑嘻嘻地說道:“老爺,你一把年紀還能收個徒弟,真是枯木逢春啊。爲了以示慶祝,今晚加兩個葷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