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染紅了半邊的天空,夜幕卻也同時悄然的落下。
海風夾帶着清新的空氣,還有幾分腥味,涼涼的吹拂過來,讓原本應該異常炎熱的季節,竟然平添了幾分寒意。
就在北方的硝煙和塵土飛揚於蒼穹、擂鼓和號角震天動地之際,南方的海灣正靜無聲息的停泊着上百艘戰船,形成了壁壘分明的兩個陣營。
這是一片寂靜的戰場。
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此刻人們的心情,正因爲天子在江南陸地取得的大捷而激動不已,人們的目光則紛紛聚焦着年輕的帝國宰相和大名鼎鼎的呼蘭大國師在河北平原所展開的百萬軍隊的決戰,幾乎沒有人知道,在聖龍帝國的南方海域,一處根本名不見經傳的荒涼海灣中,正對峙着兩支龐大的艦隊,而這場海上的交鋒,其對後世形成的深遠影響,不僅遠遠超過了蕭劍秋的江南大捷,甚至連風雨在河北的激戰結果也望塵莫及。
“呸,***兔崽子,看着吧,總有一天你爺爺要把你們統統下油鍋炸了吃!”
在一名年輕的水手攙扶之下,一個全身如同木乃伊一般被滿是血污的布帶裹住了的大漢,由船艙走到了甲板之上,朝着安宇艦隊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哈哈,想不到‘單鉤’前輩百戰之後,居然還有如此銳氣!”
一聲長笑,從大漢的身後傳來,卻是兩個年輕人。
大笑的年輕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布衣,腦門以及頭頂都被一條黑色的包頭胡亂的裹着,腰間斜插着一柄沒有刀鞘的單刀,皮膚被海風和日光吹曬得有些黝黑,顯得十分結實而且質樸,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江湖兒郎的豪氣。
另一個年輕人並肩走在前者的右首,一身華服,臉色有些蒼白,身子骨也顯得十分瘦弱,總是不可抑制的乾咳兩聲,就彷彿隨時都會被海風給颳倒一般,但是如果細看,那眉宇之間卻流露着睿智和冷靜,還有堅毅和果決,顧盼之間也同樣令人不敢小覷。
“啊,雲頭領!”
被稱作“單鉤”的大漢,顯然和大笑的年輕人十分熟捻,眼見得對方走來,便不禁想要拱手爲禮。
“前輩有傷在身,莫要多禮!”
被施禮的對象趕緊上前阻攔。
“不行,這禮屬下一定要行!並非因爲你是艦隊的首領,而是因爲你帶領了大傢伙今天和安宇人狠狠地大幹一場,痛快,殺得痛快!所以,這禮,我是替所有被安宇***欺壓過的神州百姓向你行的!”
大漢卻不聽勸阻,固執得依舊堅持。
“說得好!笑天,今日一戰,你打出了神州的威風,終於讓那些蠻夷之國知道了,咱們的水師也絕不是吃素的,這禮,你當得!”
正在施禮者和受禮者互相推搡之際,卻聽見一旁的另一個年輕人大聲地插話,話語中透着和他的外形絕不相襯得豪邁和激情。
“哦,我來介紹一下!”
被這年輕人提醒之後,雲笑天突然省起了自己此來的目的,用力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隨即趕緊說道:
“這位令狐智公子,乃是奉天子詔令,督率朝廷水師出征剿滅安宇海賊的統帥!剛纔聽聞是‘單鉤’前輩率領着前鋒率先插入了安宇人的艦隊之中,爲此次大捷立下汗馬功勞,因此特意前來看望前輩!”
“令狐智見過‘單鉤’前輩!今日激戰,前輩奮不顧身,殺入安宇海賊的重圍,爲我軍殲滅敵人創造了時機,論功居首,令狐智欽佩!”
雲笑天話音剛落,令狐智便接了過來,十分鄭重地向大漢行禮道。
“山野小民,豈敢勞煩令狐大人的看望?至於上報朝廷請功,更是免了吧,那都是兄弟們死戰的功勞,‘單鉤’不敢居功!更何況,爺爺我在江湖上逍遙慣了,見不得什麼朝廷的禮節!”
不料,那大漢的反應卻極爲冷淡,甚至可以說是無禮,在有氣無力得向令狐智純粹敷衍的拱了拱手之後,便又轉而對雲笑天說道:
“屬下有些不適,啓請告退!”
“你……”
雲笑天劍眉微揚,正待作色,卻被令狐智攔住了。
“既然如此,前輩還是好好休息吧,如今天子和宰相大人都下定了決心,要靖平帝國的南方海域,還神州一個朗朗乾坤,還百姓一個太平世界,爲了那無數正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鄉親,還請前輩好好保重身體,來日和令狐智一起揮劍沙場,以安宇賊寇的鮮血來祭奠死難的江南軍民!”
“好……,如果大人是真心要殺安宇人,即便有刀山火海,‘單鉤’也願請作前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冷冷的注視了華衣的少年一眼,良久,大漢方纔重新施了一禮,認真的施了一禮,旋即便在那年輕水手的攙扶下,踉踉蹌蹌的返回了船艙。
“令狐兄莫怪,‘單鉤’前輩便是這樣的脾氣!昨日一戰,‘單鉤’前輩率先和敵人交鋒,整個戰艦便陷入了安宇人的團團重圍之中,激戰延續了整場戰鬥,結果戰艦重創不止而覆沒,全船四百餘名壯士,最後便只剩下了三十七人倖存,而且無一不是重傷垂危,也難怪‘單鉤’前輩心情不好!”
雲笑天注視着大漢轉入船艙消失了的身影,苦笑着向令狐智解釋道。
“雲兄哪裡話,令狐智豈敢見責奮戰餘生的勇士?今日雲兄率領艦隊不按常規出牌,以前鋒吸引敵人注意,主力則從中路直插,將安宇人分成兩捷,進而獲取全勝,其中‘單鉤’前輩統率的前鋒旗艦可以說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如此好漢,令狐智只有由衷的欽佩,哪有資格怪罪!”
令狐智急忙搖首,真摯的繼續說道:
“其實,令狐智也明白,這些年來朝廷嚴禁水師出戰,寒了不少神州子民的心,令狐智既然是朝廷的官員,又是令狐家族的子弟,背上這點埋怨也是應當!”
“難得令狐兄如此大度!確如令狐兄所說,‘單鉤’前輩本來乃是江南的一個漁民,只因爲妻兒家小都被安宇人殘殺,自己也被斬斷了一隻左掌,這才憤而下海作了海盜,並且用一隻單鉤代替了失去的左掌,這些年來左鉤右劍斬殺了不少安宇海寇,但是那家破人亡的慘痛,又豈是鮮血和殺戮能夠消弭,‘單鉤’前輩心中對於朝廷存在的怨憤,也實在很難輕易得消除!”
雲笑天搖頭嘆息道。
其實他很理解“單鉤”以及像“單鉤”這樣七海龍王麾下的海盜們的心情。這些年安宇人沿海作案,燒殺捋略無惡不作,早就引起了神州人的公憤,只可惜在保存實力、韜光養晦的大名義之下,令狐水師寧做縮頭烏龜也不願出動,其他各路水上的勢力包括七海龍王在內雖然時不時的奮勇抗擊,但是終究力量衆寡懸殊,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這幫強盜爲非作歹,蹂躪沿海的同胞,也難怪很多沿海的百姓對於令狐水師的態度如此冷漠甚至蔑視。
“我記得宰相大人當初在率兵驅逐了龐勳叛亂,進入聖京城目睹那戰後的一片狼藉和蕭條時,曾經說過這樣一句名言——‘不能讓民安生,何以令民忠誠?不能富民生活,何以強國興邦?’。朝廷如果不能夠爲百姓保衛家園,自然也就沒有資格要求民衆的忠誠!”
令狐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負手仰天,雙目炯炯的說道:
“今日,令狐智願意對天盟誓,有朝一日,定要讓朝廷的軍隊成爲萬民的依賴,讓神州的海域成爲百姓的樂園!”
“壯哉!雲笑天不才,願與令狐兄共勉!”
雲笑天聞言,頓時感覺一股熱流自心底涌上,不由用力擊掌,大聲而且豪邁的說道。
“哈哈,如此大事,兩位怎可少了我和楊兄?”
正說話間,卻見一個看上去有些浮誇的年輕人,和一個被血污弄髒了錦衣、任憑海風吹拂着披頭亂髮的狂放少年,走了近前。
“弟子令狐智!”
“弟子云笑天!”
“弟子楊文晟!”
“弟子王光宇!”
“在此對天盟誓,願以畢生之力,重振我帝國水師,令我聖龍戰旗,飄揚七海,令我神州子民,暢行天下,令我故土家園,永絕刀兵!”
四個人,八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以青春的激情,少年的熱血,立下了以生命背書的神聖誓言。
在這一刻,沒有地域之分,沒有身份之別,沒有性格之異,沒有利益之爭,有的只是四顆年輕滾燙的心,四顆不計名利不畏生死慷慨激昂的心。
在這一刻,四雙眼睛,共同閃爍着天下大任捨我其誰的飛揚,那奕奕的神采,即便是漸漸驅退了遠處的彩霞,開始籠罩天地的黑夜,也無法掩飾其光亮;而那光芒的焦點,在前方安宇艦隊的陣營,更在陣營之外更加深遠的地方。
黑暗,將彤紅的彩霞驅走,但是火焰,卻又將光亮點燃。
戰鬥爆發在夜晚,發動的一方卻不是兵力佔據優勢的安宇艦隊,而是相對處於劣勢的聖龍聯合艦隊。
“哼,一向狂妄自大的安宇人,此次竟然能夠忍下其前鋒被我軍擊破的恥辱而遲遲沒有行動,目的昭然若揭,便是希望能夠拖延時間到天明再決戰來個大包剿,以免夜間混戰中讓我軍有機會乘亂脫逃,真是好大的胃口!可惜,老子就是不如他所願,偏偏要在晚上發動攻擊,索性大家來一場一塌糊塗的大混戰!”
戰艦之上,雲笑天站立於甲板,無視四周流竄的箭矢破空的“嗖嗖”聲響,自顧自神采飛揚的說道。
此刻的他,正統率着艦隊的前鋒,率先殺出了港灣。
海風呼呼的作響,不時猶如刀割一般吹拂在臉面,戰鬥的吶喊和烈火的燃燒,已經打破了原本的寂靜與黑暗。
不過,和白天的戰鬥不一樣,雲笑天統率着的雖然是前鋒,卻非但沒有率先投入戰場,而且還特意的迂迴規避敵艦。
“加快速度,繞過去!”
雲笑天下達的指令非常簡單。
正是由於雲笑天所下達的這道簡單的指令,戰場之上出現了十分奇怪的景象。
率先開始行動的聖龍艦隊,正在以不規則的魚形前進,氣勢洶洶的前鋒巧妙的規避着安宇艦隊的攔截,根本沒有戀戰的打算,反倒是緊隨其後的後續部隊,毫無畏懼的迎着敵人展開了激烈的戰鬥,用生命和熱血阻撓着安宇艦隊的行動,以至於整個軍事行動,與其說是進攻,倒不如說是殿後部隊浴血奮戰,掩護主力奪路而逃。
“真沒勁啊!”
見此情景,吸取了白天作戰的教訓費勁周折爭取到了充當前鋒的資格,以爲可以上陣殺敵痛快淋漓的戚兒,趴在船艙的窗口望着後方激烈的戰鬥,又反觀自己竟然還是沒有機會一顯巾幗英雄的風采,不由撅起了小嘴,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的說道。
可惜,沒有任何人搭理她。
“喂,你這個大壞蛋,爲什麼不說話!”
自覺沒趣的少女,瞥見了一旁的楊文晟正在一聲不吭的拭劍,當下便柳眉倒豎,做出了河東獅吼狀。
“留點精神吧,呆會便有一場惡戰,到時候自己當心一點!”
沒有預料中的嬉皮笑臉,或者故作狂態,楊文晟的聲音有些沙啞,而且低沉,但是沙啞和低沉中卻帶着一份真摯的關心。
“什麼?”
少女被年輕人一反常態的嚴肅給嚇住了,愣了半天,方纔結結巴巴的問道:
“我們現在的局面很不利嗎?”
“放心吧,只要聖龍先民不畏艱險強權奮勇拼爭的血脈仍然流傳下來,那麼無論是大地還是海洋,都必定是我們的!”
自覺到自己可能嚇壞了小姑娘,楊文晟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溫和的微笑,但是隨即卻又神色肅穆的注視遠方。
不知道是因爲剛纔和令狐智、雲笑天、王光宇三人的盟誓,還是因爲對眼下戰局的關注,楊文晟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騰,正極度的渴求着用鮮血和戰鬥來發泄。
而這一幕,落在了戚兒的眼中,卻只覺得此刻的楊文晟,不再是江南大商行的少東家,也不是那個迎風狂歌的奔放少年,而是一個戰士,一個即將踏上沙場的戰士,一個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武者。
戚兒突然感到了害怕。
這樣的戰士,這樣的武者,還有這樣的場景,戚兒並不陌生,在她爺爺七海龍王的麾下,有很多這樣的死士,也曾經不少這樣視死如歸慷慨赴難的場面。
戚兒固然感動,但是卻由衷的厭煩。
因爲這些熱血男兒衝冠一怒的片刻的確很豪邁很悲壯,然而就如同流星一般短暫,在剎那的絢爛過後,留下的卻是那些孤兒寡母們無盡的憂傷。
“不,我不要這樣英雄的楊大哥,我要的是那個在酒樓狂飲,喝醉了就大聲背誦詩詞,總是笑嘻嘻,還經常捉弄人的那個楊大哥!”
戚兒的心底默默的說着,同時也悄然的流下了淚。
從小就隨祖父生長在聖龍之外的海島上,戚兒並沒有楊文晟、雲笑天、王光宇、令狐智這些年輕人對於故土的熱愛和憂患,更沒有男人們想要建功立業、流芳百世的抱負,她想得很簡單,只想要所有親近的人都在一起,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生活!”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深閨夢中人!”
突然,戚兒的腦海中浮現出楊文晟曾經教過自己的詩來,只不過當時的自己根本不耐煩,也無法體會其中的深意,而如今終於懂了,卻是在如此無可奈何的情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