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宏來自新疆,老師們都這麼說。

聽說班上要來個新疆同學,大家都熱鬧起來了,女生們交頭接耳地猜測:新疆人長得帥嗎?新疆話好聽吧?正宏的到來,對縣城裡的高中來說的確是個不小的新聞。

第一天看到正宏,他下身穿着球鞋牛仔褲,上身一件黃中帶綠的舊夾克,算不上新潮但也顯得輕鬆順眼。鼻子上架着副黑色的眼睛框,一頭“天然卷”蓬鬆地蓋在頭上。個頭大概一米七的樣子,開口說的普通話。也許是長期生活在新疆的原因,他看起來比我們大一兩歲,有十八九歲的樣子。

大家有點失望,除了看起來老一點以外,其實和我們也差不了多少,說話也只是普通話而已。到後來正宏連普通話也不說了,改口說起來和我們一樣的土話,於是大家對他新疆人的身份也就慢慢的不再那麼感興趣了。

但正宏始終與我們有點不太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又很難說得清楚。

開學不久後的一天晚上,他背了把吉他來上晚自習。上課時間沒到他就靠在教室外的走廊邊上,抱起吉他大聲唱起他的新疆歌謠:

“姑娘姑娘我真愛你呀,你像天上的彎月亮呀……哎 賽給那西卡 賽給那西卡……”

“是什麼禍害莊稼呀?螞蚱!爲什麼不抓他呀?蹦達!……”

上課鈴響了,大家還是圍在外面聽他彈着唱着,直到班主任走了過來。

他唱的歌沒有人聽過,有點特別也有點奇怪。

另外一次也是晚自習,不知什麼原因,他在教室門口被班主任批評了兩句。坐了一會他突然站起來,從後排跨着大步走到講臺中間,拍拍班主任的肩膀:

“來來你出來,我和你談談……”

教室裡立刻鴉雀無聲,正當大家面面相覷時,他卻又笑着大步走回自己在後排的座位。捲曲的頭髮在額頭微微跳動,眼鏡片在日光燈照耀下閃着光。

還有一次是體育課,我們在操場上排成方陣,體育老師站在前面揹着手對我們說:

“你們知道嗎?在古代,那些武功高強的江湖大俠,用手一捏,骨頭都能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到了現代,這種人更是絕跡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指節骨頭聲,大家全都轉頭看過去,只見正紅咧嘴笑着雙手握拳,伸在空中握住——鬆開,握住——又鬆開,指間發出噼噼啪啪清脆的指骨響聲。

老師鐵青着臉不說話,大家捏着鼻子不敢笑出聲。

正宏又成了個人物,因爲他敢和老師對着幹。從此後在學校裡,正宏身邊總會有幾個小個子男生跟着,正宏走在前面哈哈笑着十分享受。

正宏竟然來巴結我,我很意外。

他巴結我的方式也很奇怪,就是請我吃包子。我們從縣東門坡的最頂上一家包子鋪一直往下吃到最下面一家。不管是剛出籠新鮮的,還是半冷不熱回過籠的都吃。直到最後我們一個彎着腰扶着牆哭喪着臉,一個蹲在路邊坎上打幹嘔,我才知道他巴結我的原因是聽說我會彈吉他。於是我找了一天,抱着吉他去他家裡切磋了一個下午。他還是唱着那些奇怪的新疆歌曲,我則彈了幾首拿手的古典吉他曲。最後他給我點上一支菸說:

“聽他們說你彈吉它兇得很,原來也只是一般嘛,哈哈哈……”

就這樣我和正宏成了朋友。

爲了方便上課和正宏聊天,我也從中間位置搬到了最後一排和他坐在正中間。班上的坐位原來是按成績和身高來安排的,正宏個子高,成績墊底,所以無論按哪種排法他都只能坐最後一排。正宏和其它最後一排的幾個煙槍同學一樣,也拿把小刀把他的桌子正中間挖了個小洞。上課的時候把煙從課桌中間伸上來,拿本書擋着頭稍微埋下一點,就能不知不覺地抽菸。不抽的時候煙憋在課桌裡也飄不了多少出來。而坐在最後一排邊上的煙槍們就連這洞也省了,點了煙後用兩指夾着靠牆邊輕輕晃,這樣白色的煙沿着白色的牆往上飄也就看不那麼明顯了。至於煙味,講臺上的老師和講臺下的同學早就習慣了,老師沒法管同學管不着,時間一長,上課時從後面飄來一陣陣煙味也就成了個尋常事,沒人理會了。

正宏基本上不聽講課。爲了阻止我聽課,他變着法兒和我天南地北地吹牛。牛吹完了就唱歌。他把電視上的一檔節目,叫做《潮——來自臺灣的歌》裡面的每一首歌都唱得滾瓜爛熟,上課的時候就教我唱。還有童安格的、齊秦的、譚詠麟的……數學老師在臺上闡述着二次方開根的各種技巧,我們在下面興致勃勃的唱歌。

後來那些歌唱來唱去的也給唱得沒味了,他就開始亮出他的絕活兒。他問我:

“你說班上吃煙最兇的是哪個?”

“不是阿茲貓應該就是曹匪吧?”我答道。

正宏搖搖頭說:

“我給你來個你沒見過的!”

於是,我們把板凳放倒——這樣坐得低顯得矮,小動作就不容易被看出來。然後我們把課本立起來擋住半個頭。正宏從夾克兜裡掏出六毛錢一包的甲秀煙,左手拿着煙盒右手一拍,一根菸就跳出一寸長的一截出來,他用門牙咬着煙問我:

“你知道我們在新疆吃什麼煙嗎?”

我搖搖頭。

“莫合煙沒聽說過吧?塑料袋包着的土煙顆顆,自己用紙裹着抽,有點像這裡的旱菸。”

我說那不嗆死纔怪 ?他笑一笑說:

“嗆着嗆着就習慣了,現在抽的這種紙菸還覺得沒什麼味兒呢!”

說完他拿出火柴“呲——”的一聲點燃,扁着嘴對我說聲:

“你看好了!”

他點着煙,就皺着眉頭開始吸。只見那菸頭的闇火猛的一亮,就呲啦呲啦的往後竄着發出輕微的噼噼啪啪聲,直到他夾住菸蒂的指甲處才停下來。不到五秒鐘的時間,他一口氣吸完了一支菸,甚至連菸灰都沒有來得及掉下來,直挺挺的支楞在哪裡。他眯着眼睛歪着脖子,夾煙的手輕輕一抖,整條菸灰就掉在地下散成一小攤土。然後他開始屏住呼吸,又過了五秒鐘,他張開嘴輕輕吐出一口氣,吸進口裡的一整支菸,竟然完全消失了。我不知道是進了肚子裡還是進了肺裡,驚恐的指着他的肺說:

“你這麼抽菸怕是不要命了呀!”

他很高興我的反應,哈哈笑着說:

“沒事啊,反正我只能活到三十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