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好酸
情根深重,無法自拔。
笑話。
月色下,楚凌沉的神色又莫名陰沉了下來。
洛子裘似是不經意地提起:“陛下今日沒有點安神香麼?”
這幾日來,他發現干政殿的安神香清淡了許多,他擔心楚凌沉難壓躁鬱,在進殿之前就悄悄拉了他近侍的公公詢問,才知道楚凌沉這幾日來只在深夜與清晨時分點上安神香。
他問公公:“聖上這幾日心性如何?”
楚凌沉已經徹夜難眠好些年, 往日裡若是安神香的藥量不夠,最先遭殃的通常是干政殿裡的奴才。
誰知公公喜笑顏開:“聖上這幾日啊,脾氣極好。”
洛子裘詫異:“極好是怎樣的好?”
公公滿臉促狹:“自然是帝后和睦的那種好。”
洛子裘愣了愣。
他自然是知道的,楚凌沉日日去望舒宮爲的是什麼。
朝廷中有人見不得帝后和睦,唯恐皇帝和顏宙結盟,所以藉着藍城白骨坑的事情發難,步步爲營,指引着民風倒逼朝廷。
楚凌沉每夜都去望舒宮, 爲的正是破釜沉舟, 讓那幫本來在陰溝裡造謠的人心急如焚,從而不得不走到太陽底下來。
只不過,他去得似乎……有些勤啊。
只是糊弄朝臣的話,不需要日日報到的。
洛子裘笑了笑,盯着楚凌沉的臉道若有所思:“聖上的氣色近些日子以來,倒是好了一些。”
他的臉原本是沒有血色的,身形如枯骨,眼瞳周圍盡是青灰之色。
知道楚凌沉失眠的人不多, 所以朝中向來有傳言,當今皇帝不僅暴戾橫行, 甚至爲了追求女色胡亂飲藥,致使壞了身體之根本,一看就不是長壽的模樣。
而現在楚凌沉氣色確實好了一些, 就連眼底的青灰色都淡了不少。
洛子裘悠悠道:“沒想到皇后娘娘倒是一劑良藥, 倒讓微臣慚愧了。”
楚凌沉的眉頭皺得更緊:“洛子裘。”
他的聲音冷硬, 顯然是已經動了怒。
哦豁, 惹不起。
洛子裘扇子一手,識時務道:“那想來還是微臣的新方起了效, 微臣這就去新調一些藥方,爲聖上鞏固療效。”
這倒是實話實說。楚凌沉的這頑疾由來已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他確實得想法子乘熱打鐵才行。
洛子裘向楚凌沉行禮告退。
走到門口,他又回了頭:“還有一樁事。”
洛子裘溫聲道:“皇后娘娘被太后派去了佛骨塔抄經,據說要五日。”
楚凌沉不置可否,冷眼看着洛子裘。
洛子裘停頓了會兒道:“安全應該是安全的,只不過佛骨塔還願講究苦修心誠,聽說每日只有卯時有一碗稀粥潤腸果腹。”
楚凌沉冷淡道:“又如何?”
洛子裘嘆了口氣:“不如何,只不過皇后娘娘是免不了要捱餓了。”
那樣一個軟敷敷的人,一看就是沒有吃過苦的,又是個那麼怕冷的人,在佛骨塔裡的日子應該是十分難熬吧。
洛子裘在原地等了片刻,見楚凌沉依舊沒有什麼反應,只能又嘆了口氣,俯身行禮,告退離開了干政殿。
干政殿外的夜色已經深沉。
楚凌沉在寢殿之中坐了片刻, 心緒卻始終難以平復, 他皺着眉頭與理智僵持了片刻,最後面無表情地帶着奏摺, 重新去了望舒宮。
望舒宮裡奴僕見到聖駕,震驚不已:“聖上怎麼來了?我們娘娘她、她沒有在寢宮,她……”
楚凌沉淡道:“不要緊。”
顏鳶去了哪裡不要緊。
皇后在不在望舒宮也不要緊。
他並非想要見她,只是想要借她書房一用罷了。
楚凌沉低着頭,徑直走進了望舒宮裡,順着熟悉的道路打開了顏鳶的書房門,然後坐到了熟悉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書房裡沒有點蠟燭。
月光流淌過窗櫺,落在不遠的書案上。
往日裡那顆蘑菇會在那看內折,一邊看一邊時不時地往口中塞一些糕點。
雖然沒有聲響,但是卻有一些馥郁的甜香時不時飄蕩到他的口鼻間。
如今那裡什麼都沒有。
只有黑夜寂靜。
楚凌沉放緩了呼吸。
他保持着同一個姿勢很久,卻最終,還是頹然睜開了眼睛。
眸色深沉如同暗潮。
……
佛骨塔。
顏鳶在佛前揉了揉痠痛的胳膊,擡起眼看了一眼房樑。
她已經有些分不清時辰,因爲塔內的四壁上點着三千盞蓮花燈,把整個佛堂照耀得如同白晝,在她面前的佛像的手心還託着一盞長明燈。
長明燈也是蓮花形狀的,聽說是當年先帝登基之時點燃的,幾十年來燈火不滅,象徵着晏國的國運昌盛不熄。
可眼下顏鳶並不關心晏國的國運如何。
她反正快要死了。
餓死的。
“咕咕——”
寂靜中,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
顏鳶痛苦地捂住了肚子,身體無力地趴在了書案上。
好餓。
好餓好餓啊。
她本來以爲只是抄經五日而已,手疼了些,人困了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誰知道佛骨塔不放飯啊?
路上就聽說了佛骨塔裡只有一日一餐,她已經在這裡熬過了第一日,好不容易捱到了第二日放飯的時辰,老和尚卻只差人送來了一小碗稀粥。
顏鳶不敢置信:“就這?沒有菜與肉嗎?”
老和尚道:“就這。”
顏鳶咬牙:“可這些本宮吃不飽,吃不飽就拿不動筆,拿不動筆就抄不了經書。”
老和尚道:“五穀肉食,皆爲俗念,還望娘娘堪破。”
顏鳶道:“對不起師父,本宮堪不破。”
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顏鳶:“……”
這佛骨塔裡,日常也沒有什麼人,老和尚送完飯便鎖上了塔下的門,顏鳶只能在塔頂的小小窗戶上放風。
一面放風,一邊恨得磨牙。
這廟裡除了蠟燭已經沒有別的東西了,連一盤供果都沒有。
她要是真的餓瘋了眼睛,只有兩個辦法。要麼把面前的桌子啃了,要麼,把長明燈啃了。
畢竟燈油是酥油的,聞着還挺香。
顏鳶在心底惡狠狠地想着,忽然間聽見身後香堂內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什麼人輕手輕腳地潛入了其中。
顏鳶走進香堂裡,卻什麼人都沒發現,只有佛龕前簾幕微微晃動。
躲在那裡面麼?
顏鳶不動聲色地靠近。
她本想掀開簾子看一看,卻忽然看見自己的書案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布包。
她狐疑地展開布包,裡面露出了五六塊米糕。
米糕上尚有一息溫熱,奶香味順着熱氣絲絲鑽進了鼻子裡。
顏鳶:……!!!
顏鳶:這宮裡竟然有好心人嗎?
來路不明的食物原本是不能吃的,好在出門時戴了一根銀簪,顏鳶拔下簪子試了試,才終於放心地把米糕塞進了口中。
於是齒頰留香,奶香四溢。
顏鳶一邊吃一邊看着佛龕下的簾子,感激道:“多謝佛祖憐憫。”
佛龕下呼吸一聲比一聲急促,即便那人刻意壓低,仍然很明顯。
顏鳶只當沒有聽見,她把最後一塊米糕塞進了肚子裡,然後滿足地打了一個飽嗝,真誠道:“佛祖,信女素來飯量有點大。”
佛龕下的呼吸頓止。
過了一會兒便徹底沒有了聲息。
幾個時辰之後,顏鳶再次去小窗口放風,那響動果然又出現了。
這一次他帶的東西似乎有些累贅,叮叮噹噹了好一會兒。
顏鳶很體貼地等聲音徹底結束,才重新走進香堂裡,果然看見書案上又多了一些吃食。
這一次不止有米糕,還有一個小小的紙包。
紙包裡頭是幾塊嫩滑香軟的羔羊肉,以及一個小小的李子。
真是個貼心的好心人啊。
顏鳶在心底讚歎。
可惜羔羊肉雖嫩,卻沒有蘸料,顏鳶把李子捏碎了塗抹在羔羊肉上,雖然不是她喜歡的口味,但酸酸甜甜的肉味倒也還算可口。
吃飽喝足之後,顏鳶雙手合十,誠心祈禱:
“信女感恩佛祖。”
“佛祖,羔羊肉還差一點醋。”
“米糕吃得上火,不如綠豆糕清涼。”
佛龕下的那人無聲無息,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顏鳶已經困得無法再考慮這些事情了,她調整自己的坐姿,在書案上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趴下了,任由睡意把自己拽進了黑甜的夢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寂靜中,她聽見了一絲極其輕微的響動。
顏鳶知道大約又是好心人來了,她並不想去戳破那人的身份,於是繼續閉着眼睛,聽着他輕手輕腳地把新的東西放在了她的身邊,然後又踮着腳尖慢慢朝着佛龕挪動。
顏鳶調整了坐姿,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身材矮小的宮女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那宮女看起來年紀很小,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小小的個子剛好可以輕而易舉地鑽進佛龕下面。
臨行前,她還鬼鬼祟祟地朝顏鳶探望一眼,見她仍然“熟睡”,小宮女慶幸地拍了拍胸口。
顏鳶:“……”
佛龕簾子被放下。
顏鳶看了一眼新到的食物。
果然米糕已經換成了綠豆糕,羔羊肉換成已經燻烤好的雞肉,果子倒是不變,只是一枚李子換成了兩枚。
真是個貼心又善良的好心人。
顏鳶心中充滿感恩。
趁着佛龕下呼吸尚在,她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佛啊。”
“李子有點酸。”
“能不能換成桃子?”
……
佛龕下的暗道很窄,只夠一個身形瘦小的女子過。
小宮女一面側着身體慢慢通行,一面嘴裡碎碎念着皇后娘娘的叮囑:“李子換成桃子”“需要一個棉花做的枕頭”“杏花酥荷花糕”……
她腦子不快,記性也不怎麼樣,就這樣一路念着揹着,抄小道拐進了干政殿的後門裡。
桃子李子枕頭……
杏花酥荷花糕……
太陽還沒有升起,天色黑漆漆的。
干政殿就像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巨獸,橫亙在黑夜裡。
小宮女繞開人羣,踮着腳輕輕走進了皇帝的寢宮裡。
她的視線在房間裡來回掃動,過了好一會兒,纔在依稀的燭光中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個人。
“聖上。”
小宮女在地上長跪。
那個人就像是沉眠的野獸,他斜倚在窗邊榻上,即便沒有出聲,依然可以嚇得小宮女冷汗直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終於變換了姿勢,隨後他的喉嚨底翻滾出一聲漫不經心的聲響:“嗯。”
小宮女便知道,聖上是想聽自己稟報的。
可是剛纔她被嚇得不輕,她一下子把皇后娘娘的囑託都忘得乾乾淨淨了,搜空腦海也只記得一句話。
“娘娘說……李子太酸了。”
“……”
“?”
“……”
干政殿裡,氣氛前所未有的冰涼。
當天夜色降臨之後,照常放風的回香堂的顏鳶,在書案上只看見了今日佛的饋贈。
一袋光禿禿的李子。
只有李子。
顏鳶:……
顏鳶:???
佛好像忽然就不仁慈了。
這宮裡的好心人都是這麼善變的嗎?
肚子出來咕咕的叫聲,顏鳶沒有辦法,只能嘆了口氣拿起一個李子啃了一口,下一刻她就被刺激得眼淚橫流。
好酸!
好酸啊啊啊!!!
如果說前幾頓的李子只是酸甜爽口,今日這李子已經可以稱之爲喪心病狂。
這真的不是專程挑出來的酸李子嗎?
顏鳶眼圈通紅,捂着腮幫子磨牙,實在算不明白自己在這宮中到底得罪了誰,居然下此毒手。
此時距離五日抄經,還有兩日。
好在,她今夜並不打算在這香堂裡過,因爲今夜是她和梅園裡那位約好見面的日子。
香堂裡燭火明滅。
顏鳶在原處又等了片刻,估摸着小宮女已經走出了佛骨塔,她才上前掀開了神龕下的簾子。
簾子下果然是空的,內裡有一條漆黑的甬道,不知道通往何方。
顏鳶從牆上取了一盞燈,鑽進了那條甬道之中。
她在其中兜兜轉轉,也不知道繞過了多少道彎兒,再見天日的時候,已經是到了佛骨塔的院牆外。
秋夜寒涼,天上的月亮只剩下彎彎的月牙。
顏鳶在一片晦暗中慢慢朝前摸索,順着記憶中的道路拐進了一處僻靜的小道。
沒過多久,梅園便出現在了她面前。
梅園的大門依舊沒有關。
顏鳶一邊護着手裡閃爍的蠟燭,一邊撥開荒草,再一次來到了熟悉的池塘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