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十五還有一些時日。
拜佛的雪球卻不知爲何越滾越大,原本只是顏鳶一人出宮,但不知爲何佛骨塔的老和尚橫插了一腳,說是佛骨塔裡的蓮燈新火重燃,火勢不穩,還需去帝都城外的龍隱寺裡引一些真龍之氣,方可護住火苗,保國運昌盛。
顏鳶聽了目瞪口呆。
那火都燃了半個月了,忽然不穩了?
可這樣荒謬的理由,楚凌沉居然真的信了。
於是到了十五那日,出宮已經成了滿朝皆知的一項大事。
宮門外禁衛林立,十幾駕一模一樣的馬車一字兒排開,干政殿的老太監看見顏鳶笑得得體:“娘娘可算是來了,車隊可就等着娘娘了。”
顏鳶:“……”
老太監躬身行禮:“娘娘,聖上在第三輛馬車裡。”
事已至此,也沒有什麼掙扎的餘地。
既然躲不過,好歹清淨一路也是好的。
顏鳶癱着臉點點頭,然後果斷轉身踏上了第一輛馬車,只是還沒來得及徹底掀開車簾,腳下就先碰到了一團毛茸茸的白色絨團。
顏鳶只當是沒看見,面無表情地放下了簾子。
老太監在她身後訝異道:“娘娘?”
顏鳶真誠道:“本宮近來有些耳背,剛纔才憶起公公說聖上在第三輛馬車裡,本宮這就過去。”
她說着朝着第三輛馬車走去。
老太監慌忙阻止:“……娘娘!”
顏鳶坦然臉:“嗯?”
老太監乾笑:“娘娘應該知道陛下秉性,何苦與他置氣呢。”
顏鳶淡道:“本宮不懂公公在說什麼。”
老太監嘆息道:“第三輛馬車上是栩貴妃。”
哦豁,闔家歡樂啊。
顏鳶簡直想要笑出聲來。
她不過是想要出宮去看看織造司未解的謎團,楚凌沉這是想做什麼?搭臺子唱戲嗎?
老太監把顏鳶的表情盡收眼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乾笑:“娘娘誤會聖上了,栩貴妃是問太后請的懿旨隨行,太后念她這些日子抄經辛苦,特許了她去龍隱寺燒經祈福。”
顏鳶:“……”
並沒有多少區別。
總歸是有個東家想要看戲,所以搭了臺子。
顏鳶朝着大太監道了謝,在他還沒有反應之前,一步踏上了第二輛馬車,乾乾脆脆掀開了車簾。
馬車裡,楚凌沉緩緩睜開眼睛,平靜的目光落在顏鳶身上。
顏鳶嘴角的笑意還在,整個人僵在馬車前。
“……”
“……”
顏鳶心中有千萬句文雅的問候,那些話語已經到了喉嚨口卻一句話,卻最終一個字都沒能吐出。
她站在車門口,盤算着是坐進去死得快,還是掉頭就走死得快。
僵持間,楚凌沉冷漠的聲音響起:“啓程。”
“……”
車隊即刻出發。
第一輛馬車上,洛子裘提着浮白的脖頸,小心翼翼地把它關進了籠子裡。
“乖,吃草,別抖了。”
洛子裘胡亂往籠子裡塞了一些乾草。
浮白已經病了好幾日了,自從去望舒宮裡做了一回客,它便腹瀉了好幾日,到昨日才勉強好轉。
他原本有些疑惑,現在終於確定了,它應當是被嚇出來的病。
可它一隻御養的金貴兔子,平日裡虎肉鹿肉也吃過不少,干政殿的房樑也不是沒有上過,爲什麼會害怕一個溫柔孱弱的女子呢?
不過這也並不是他眼下的掛心的事情。
洛子裘掀開車簾,回望後面的馬車。
不會吵起來吧?
洛子裘擔憂地想。
……
第二輛馬車裡。
顏鳶已經找到了距離楚凌沉最遠的角落坐下。
彼時楚凌沉就坐在馬車的最深處。
他已經閉上了眼睛,青灰色的眼瞼上濃密的眼睫垂落,薄薄的嘴脣幾乎抿成了一根線,看上去說不出的憔悴與疏遠。
楚凌沉顯然還在生氣。
可他憑什麼生氣?
顏鳶遠遠看着他,只覺得那日早就熄滅的火苗,又重新燃出來一點點。
明明用那種行徑試探的是他,她沒有追着討着要他負責已經夠大度了,可他現在這副模樣,就差在臉上寫上大字“孤吃虧了”,這臉到底在擺給誰看啊?
顏鳶冷着臉,把位置挪得更遠了一些。
馬車顛簸,飛馳出皇城。
一路寂靜。
誰都沒有開口。
到午後時,馬車終於緩緩停靠在龍隱寺門口。
楚凌沉依舊閉着眼睛。
顏鳶以爲他已經睡着了,正想要不着痕跡地偷偷下車,卻在動身的一瞬間對上了他的眼睛。
楚凌沉的眼睛冷靜幽深,分明沒有絲毫的睡意。
顏鳶:“……”
顏鳶只能咬着牙向他辭行:“臣妾要去大雄寶殿,與聖上應該不同路,臣妾就先告辭了。”
楚凌沉不置可否,眼神幽幽。
顏鳶便當他答應了,匆匆忙忙跑下車去。
此行她和楚凌沉確實不同路,她要拜佛自然要進佛寺去大雄寶殿拜如來,楚凌沉要引龍氣,去的是龍隱寺的山頭的舍利塔,同行到佛寺門口已經是極限,剩下的路當然是各走各的。
顏鳶走得毫不留戀,偏偏下馬車撞見了洛子裘。
洛子裘疑惑道:“娘娘此行……”
顏鳶乾笑:“去去晦氣。”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龍隱寺。
洛子裘目送顏鳶的背影,只覺得她的腳步奇快,看起來隱隱有潰逃之勢,與宮中蓮步輕移的模樣倒是截然不同。
他頓時失笑,結果一回頭,就對上了楚凌沉陰沉的眼睛。
洛子裘頓時乾咳了一聲,收斂了笑容俯身行禮。
某些人啊,確實不討喜。
……
顏鳶也沒有順利進入龍隱寺。
龍隱寺的和尚們早已經在門口久候,他們雖身穿僧袍,面聖的繁文縟節卻一樣未少,顏鳶在門口受了一路的禮,好不容易纔兜兜轉轉來到了大雄寶殿門前。
還未進門,她便看見有一個水綠色的身影跪在門前。
那是一個嬌小的女子身影,她聽見動靜擡起頭來,露出一雙水盈盈的眼睛,對着顏鳶款款行禮:“臣妾宋氏莞爾,見過姐姐。”
宋莞爾?
顏鳶對上她的眼睛怔了怔。
她方纔一直沒有見到宋莞爾,沒想到卻是等在這裡。
可她在這裡做什麼?
她不是應該追着楚凌沉去山頂嗎?
宋莞爾輕聲道:“臣妾今日在佛骨塔抄了不少經文,幸蒙太后恩許,來這龍隱寺燒經文,祈福祉。”
她在顏鳶裙前深深跪伏:“萬望娘娘恩准。”
顏鳶居高臨下看着她,只覺得今日的宋莞爾,似乎與往日有所不同。
她今日的聲音溫柔端莊,淡妝簡梳,就連身上的衣料也比尋常要多上不少,跪在寶殿之前時雖有弱柳扶風之姿,卻也有一絲刀刻的清骨。
這模樣倒是與顏鳶記憶中的邊城女宋四小姐重疊在了一起。
時過境遷,舊人的影子依稀在眼前閃過。
顏鳶嘆了口氣:“進去吧。”
宋莞爾道:“臣妾謝娘娘。”
顏鳶繞過宋莞爾,踏進了佛堂殿門。
殿內明燈長懸,一尊幾層樓高的金身大佛端坐於殿內,慈悲的眉目低垂,望向堂前終生。
顏鳶被引到佛龕前跪下,擡起頭看着魏巍大佛。
那一刻老和尚們念起佛號,悠揚的誦經聲響徹雲霄。
顏鳶在誦經聲中閉上了眼睛。
她不信鬼神,說到底拜佛去晦不過是一個藉口,可當真跪在堂前聽見誦經聲時,不知爲何心居然真就安靜了下來。
可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向佛祖祈求些什麼,思來想去,索性在心中念起了往生咒。
這是她唯一會的經文,她在邊關時不知道念過多少遍,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終歸聊勝於無。
顏鳶的往生咒翻來覆去念了許多遍。
老和尚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大殿,偌大一個佛殿就只剩下顏鳶與宋莞爾。
宋莞爾在大佛前躬身跪拜,隨後從隨行的行囊之中抽出一疊厚厚的經本,恭恭敬敬地捧到了佛前,一本一本把經本在佛前敞開供奉。
那些經本上沒有字,只有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印章。
顏鳶好奇問:“這些是什麼經文?怎麼沒有字?”
宋莞爾輕聲道:“是金剛經的經文誦錄,唸完一卷蓋一章。”
金剛經?
顏鳶心中震撼。
託了佛骨塔抄經的福,她對幾個佛家經文也算是有所瞭解,這金剛經一卷足足有五千多字,她當時在佛前抄了幾天幾夜,也沒能抄完幾遍,宋莞爾這密密麻麻的印章,到底是誦讀了多少遍?
顏鳶由衷誇讚:“你真是……有心了。”
誦讀那麼多遍,嗓子都該啞了吧?
宋莞爾已經把所有的誦錄經本都列於佛前:“皇后娘娘謬讚,莞爾不過是無有退路,所以行事心誠罷了。”
她的聲音輕緩如雨,話鋒卻帶着一絲薄薄的刀刃。
顏鳶聽得一怔,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宋莞爾轉過頭來,眉目低垂道:“娘娘爲太后爲百姓祈福,莞爾不過效仿娘娘而已。”
顏鳶乾笑:“不過是太后找個由頭,讓本宮出宮散心而已。”
宋莞爾的眼睫微顫,臉上閃過一絲落寞的表情,但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她重新回到佛龕前,從案上取了一把挑燈油的小刀,一邊爲佛前的供燭挑去油花,一邊在口中唸唸有詞,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籍貫生平,現居住所等都輕聲唸了一遍。
顏鳶看得目瞪口呆。
宋莞爾露出一絲羞赧的表情:“娘娘是否在笑臣妾蠢鈍?”
顏鳶道:“本宮只是不知道要這麼講究。”
她在邊關吟誦的往生咒,都是在得空時在心中想着往生咒的名字唸的,有時候她連名字都不是很記得確切,她就只是默唸同袍,從來不知道要把自己的名姓也報上。
難不成因爲極樂世界不收無名的包裹?
那她這些年的往生咒???
這……
顏鳶的三觀受到了震撼。
宋莞爾看着顏鳶一臉迷茫的樣子,只道是她在可惜自己在佛骨塔抄寫的經本,她苦笑道:
“也並非人人都需要這樣做的。”
“只是臣妾是個福薄之人,蒲草之姿無所依靠,便想要先人能看臣妾心誠的份上,多照拂一些罷了。”
“娘娘生來貴胄,無所缺憾,自然也不需要這些伎倆。”
還可以這樣?
顏鳶好奇問:“那有用嗎?”
宋莞爾的目光幽幽:“有用的。”
她的眼裡的映襯着佛龕上的燭火,柔荑般的手握着小刀,緩緩地在滾燙的燈油中翻攪,遇到油中污垢便小心地挑出來。
她輕道:“只要願望不要許得太大,心志又足夠堅定,神明便會降下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