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緩緩走進帳篷裡。
彼時月容公主已經沐浴完畢,正背對着她坐在梳妝鏡之前。
她身上穿着繁複精緻的衣裙,一頭烏髮如瀑布一般垂落,柔夷般的指尖握着精雕的烏木梳,正輕柔地梳理着三千青絲。
顏鳶站到了她身後。
“你來了。”
月容公主顯然已經從驚嚇中回過了神,聲音透着慵懶:“你在森林裡救了我,我請你喝茶報答你,如何?”
顏鳶愣了愣。
她們明明不是這樣熟悉的關係。
她這樣熟稔的語氣怪怪的。
月容公主回過頭來,看着顏鳶,又問一句:“千里之外帶來的晏國花茶,想喝嗎?”
顏鳶對上她的臉,忽然間忘記了自己衝進這帳中的原因。
那張臉……
和她實在是太像了。
區區五六分還不足以概述,她與她幾乎有八成像,之所以之前沒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許是因爲她用妝容刻意遮蓋了自己臉上的特徵。
現在她脂粉未施,顏鳶忽然覺得自己纔是那面鏡子。
顏鳶震驚得說不出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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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公主看起來並不驚訝,她繞過顏鳶,自顧自地從桌上取了茶壺,爲她斟了一杯茶,然後擡頭問顏鳶:“你們晏國人喜歡站着喝茶嗎?”
難道她早就知道?
顏鳶坐到她對面,腦海中還是一片混亂。
月容公主推着一盞茶到她身前:“嘗一嘗?”
茶盞上熱氣騰騰,幾朵紫色小花翻浪。
顏鳶沒有多想,舉起茶杯抿了一口。
月容公主盯着她道:“如何?”
顏鳶老實道:“有些奇怪。”
明明茶水是熱的,入口是燙的,但不爲何嚥下去卻是沁涼的。
這滋味十分神奇,她好奇地多喝了幾口。
月容公主輕聲問她:“你不怕有毒麼?”
顏鳶道:“有毒嗎?”
月容公主道:“一點點。”
顏鳶:“……”
月容公主眯眼笑起來:“一杯毒茶一個問題,如何?”
她笑起來時帶着狡黠,眼波流轉,明明是素面朝天的臉卻帶着說不出的風韻,與之前的颯爽明麗的樣子全然不同。
所以這纔是真正的她。
顏鳶偷偷想。
她舉起茶杯一飲而盡,單刀直入問她:“公主的護衛中是否有個叫季斐的人?”
就算是見薄營,每個人的小箭也略有區別。
老虎眼裡的箭,分明就是季斐的。
月容公主輕道:“娘娘,我這茶壺不大,總共也沒有幾杯茶可以斟,娘娘就沒有什麼別的更想問的麼?”
顏鳶道:“沒有。”
月容公主擡起手,細白的指尖勾起桌上的茶壺,把裡面的茶盡數傾倒在了地上:“現在茶沒了,娘娘只剩下一個問題的機會。”
顏鳶道:“季斐現在何處?”
月容公主低柔道:“我若是娘娘,我便會問些別的問題。”
“比如我手上到底有沒有藍城寶藏圖?”
“比如我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比如我會不會嫁給你的夫君……”
“又比如……”
月容公主盯着顏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們兩個的容貌何以如此相似。”
顏鳶依然無動於衷:“我只想知道關於季斐的事情。”
月容公主沉默了。
嬌豔的臉上漸漸覆上冰霜。
她盯着顏鳶,眼神鋒利如薄刃:“是因爲那人對你的意義非同一般麼?”
顏鳶道:“因爲別的問題,你說了不算。”
季斐的生死意義自然重大,但也不全是因爲他。
月容是一個和親公主,代表的是晉國女帝的意志。她有沒有帶藏寶圖,此行的目的是什麼,是否會和親,這一切在她返程之前終將水落石出,她自不必和一個信差上賭桌。
至於容貌爲何相似……
她自己會查。
很顯然,她的回答取悅了月容公主。
月容公主愣了愣,眼中鋒芒漸褪,她重新露出了笑意,在滿帳的寂靜中輕柔開口:“我是在三年前撿到的他。”
顏鳶的呼吸一頓,心臟狂跳。
竟當真是季斐?!
月容公主彷彿陷入回憶之中,一雙潤澤的眼睛裡透着溫柔的光亮。
“那年我想爲我的姨母做一件貂皮襖,帶人進山狩獵,在兩國交界的懸崖下找到的他。那時他只剩下半條命,身上穿着的衣裳並不是我晉國的樣式。”“
“我本來不想救的,可是他長得實在是好看,我便想着,抓回去關起來也不是不可以。”
“後來他便醒了。”
“他初醒之時,發現自己在晉國的相府裡,不止一次想要逃跑,逃跑不成便想要自戕,但是當他見到我後,他便不跑了。”
月容公主的目光落在顏鳶的臉上,溫柔地覆蓋:“你猜這是爲什麼?”
顏鳶一點都不想猜。
她急切道:“季斐在哪裡?”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月容公主淡道,“茶已喝過,娘娘請自便。”
這便是要逐客了。
顏鳶死死攥緊拳頭,在心中盤算着能不能直接挾制她然後逼供……
但那永遠只能是假設。
顏鳶沉默了一會兒,轉身往外走。
快到帳門口時,身後傳來了月容公主的聲音:“娘娘很是在意季斐?”
顏鳶停下腳步:“是。”
月容公主輕柔道:“有多在意呢?”
她就像是個獵手,仗着手握餌料,肆意逗弄着獵物。
顏鳶強行按下胸中的怒火,繼續往外走。
月容公主在她身後道:“娘娘如今高居皇后之位,如此牽腸掛肚另外一個男人,豈不是如同你們晏國那句老話,吃着碗裡的記掛着鍋裡的麼?”
顏鳶沉默了一會兒,回過頭冷道:“所以公主出爾反爾,是因爲舉着筷子找不到碗麼?”
月容公主臉色一變,惱羞成怒:“你!”
顏鳶已經毫不遲疑地走出了帳篷。
……
不論如何,季斐還活着。
這便已經是最好的消息了。
顏鳶心中的激盪不論如何都無法平復,她簡直想要找人打一架,甚至想幹脆去楚凌沉那邊找個茬冷靜冷靜。
但是她走出帳篷,只看到了邱遇。
邱遇少了四根手指。
打他沒有武德。
“娘娘!”邱遇見到顏鳶道,“聖上方纔差人來請娘娘,說是有事相商。”
“什麼事?”
“似乎是關於月容公主的事。”
“月容公主?”
“是,聖上說此事與娘娘休慼相關,更與兩國國運密不可分,故而請娘娘務必到場。”
“……”
頃刻間激盪退去。
邱遇在前面引路,顏鳶跟在他的身後,一路走一路都有一種錯覺,好像前面是一片泥沼,她每一步向前便是往泥沼的深處走。
關於月容公主又必須她到場,只有一件事。
——和親。
顏鳶一路低着頭,一面走一面思索。
如果楚凌沉開口,她該說些什麼呢?她能說些什麼?
只是這樣的假想,胸口便有說不出的感覺。
像是煩躁。
卻比煩躁要來得更加安靜。
如同潮水慢慢漫過身體,緩慢的窒息。
就這樣渾渾噩噩到了目的地,顏鳶在營帳外踟躕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走了進去,還沒有看清什麼,腳下卻忽然踢到了一口木箱。
顏鳶:……?
營帳內景象出乎顏鳶的意料。
裡面凌亂地放置着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生活用品,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女子的衣物。那些雜亂的物品周圍赫然跪着十數個人,此刻他們正擡起頭看着顏鳶,齊聲高呼:“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一室的凌亂,唯獨不見楚凌沉的身影。
顏鳶呆呆站在原地。
邱遇站在顏鳶的身後答覆她:
“陛下疑心獵場出現老虎的事情不簡單,於是求得了月容公主的同意,查探她馬車中的隨行物品,果然在其中發現了異樣。”
“公主所有的衣裳似乎都被特殊的香料燻烤過,此等香料於人而言極淡,但是於獸類而言卻十分濃郁,多見於西域的鬥獸團,用以調教猛獸所用,猛獸聞之則興奮異常,是以在森林中那老虎追着月容公主不放。”
“陛下說此事是害娘娘受傷的始因,娘娘或許會想親自查問。”
邱遇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顏鳶看着滿帳的狼藉不說話。
邱遇:“……娘娘?”
顏鳶:“……”
顏鳶嘆了口氣,回過頭取了她衣箱內的一方手帕聞了聞。
果然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
此香極淡,不易覺察。
月容公主入帝都城之後,並未在外耽擱,甚至沒有在外投宿,所以這些衣料被燻烤只可能發生在兩個地方。
要麼是一路上的驛站內。
要麼是宮裡。
任何香料在衣物上留存都有時間限制,月容公主入宮已有五六日,況且冬獵也是臨時起意,若說是在宮外沾染的,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可如果是在宮裡……
會是誰想要月容公主死?
謎團難解,便不該打草驚蛇。
顏鳶遣散了營帳內的所有人,命他們只當是無事發生,只需暗中保護月容公主安全即可。
人羣魚貫而出。
只剩下邱遇還坐在帳篷外地上。
顏鳶走到他身邊時,他正擺弄着手裡的十字弩,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
聽見聲響,邱遇擡起頭:“娘娘查問好了?”
顏鳶沉默道:“所以這就是你說的關乎月容公主與兩國邦交,須得本宮親自到場的事?”
邱遇點點頭:“是。”
顏鳶:“……”
她似乎能夠明白爲什麼明明身手不凡,卻最終在干政殿混成個看門的了。
邱遇:“……娘娘?”
顏鳶忍了忍,嘆息道:“下次傳話不要自己概括,說些令人誤解的事了。”
邱遇的眼裡閃過疑惑,鼻尖上一點汗水亮晶晶的。
顏鳶看着他那張正直坦蕩的臉,心底除了無語,還有一點點她不想面對的……如釋重負。
她想了想道:“把你的十字弩給我。”
邱遇的表情有些糾結。
顏鳶只好解釋:“不是收走,我只是得空時想檢查下故障。”
邱遇鬆了口氣,溫馴地交上十字弩。
十字弩部件衆多,顏鳶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把它帶回了自己的營帳拆解,只是還沒有走出幾步,就聽見身後響起一個平靜的聲音:
“所以方纔,皇后誤解了什麼?”
“……”
顏鳶回過頭,撞上楚凌沉眼裡是整暇以待的調笑。
這狗東西他顯然不是剛到那兒的。
他聽見了,猜到了,並且正在嘲諷她。
顏鳶只覺得一股熱氣衝上腦袋,看見他便想到諸多不快之事,還有諸多她不想承認的惱羞成怒,她選擇無視他,徑直朝着自己的營帳走去。
楚凌沉便在她的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
顏鳶回到營帳內,轉身面向楚凌沉:“陛下,臣妾受了傷,需要休息。”
楚凌沉輕輕“嗯”了一聲。
顏鳶憋着火道:“月容公主那有極好喝的茶,陛下有空不妨去試試。”
這一次楚凌沉沒有“嗯”,他走到顏鳶的身前,撈起顏鳶的手,用指替她重新調整指尖的紗布。
顏鳶怔了怔,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指尖包紮的紗布不知什麼時候散開了。
楚凌沉似乎總能發現她身上的傷口。
此刻他在她面前低垂着頭顱,露出溫馴的額頭,輕淺的呼吸就落在她的指尖,勾起她身體裡一陣微妙的知覺。
顏鳶把手拽了回來:“陛下,臣妾累……”
她想要讓他離開,但是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她咽回了喉嚨口。
因爲楚凌沉忽然舒了口氣,把額頭輕輕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顏鳶頓時僵直了身體。
“顏鳶。”
他輕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便再也沒有下文。
似乎只是想叫一遍她的名字。
又過了許久,低沉的呢喃在她的耳畔響起:
“顏鳶,孤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