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喜就沖喜吧, ”江落反應平平,“但爲什麼進門的時候要給我灌藥?”
少年姿態的池尤定定看了他幾秒,俯身靠近, 笑聲莫名, “啊, 原來你還不知道啊。”
江落覺得他像頭正在吐露蛇信的毒蛇, 但池尤卻揚起脣, 堪稱熱情地爲江落普及着池家的傳說,“池家嫡系的每一任妻子,都會早早死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到三十歲, 我的父親不想娶妻禍害別人,但族裡卻逼着他娶了我的母親。他想要破開這個詛咒, 提議要娶個命硬的已經活過三十歲的媳婦, 但宗族算出來的八字, 卻都是年輕女人。果不其然,我的母親也早早死去了, 輪到我了的時候,我也不想拖累旁人,但族裡總是催促,我沒辦法,只好先請族裡爲我挑選一個男妻。”
他溫柔地將江落耳旁的碎髮別到耳後, 冰涼的手指輕輕碰到了耳廓, “於是你就嫁到了池家, 給我衝了喜。放心吧, 你不是女人, 八字是長壽的命,還有八年就到了三十歲。等過了這個期限, 陪我破了這個詛咒,池家就會放你走,還會給你和江家數不盡的報酬。”
池尤歉意地笑了,眉心惆悵皺起,“我們名義上是夫妻,實則是兄弟。平日裡你儘管隨意,莫要拘謹,讓你陪我八年,真是辛苦你了。”
表情誠懇,語氣真誠,情真意切,這麼一個翩翩少年郎,卻遭遇了這麼可憐的事,這樣的作態,怕是鐵石心腸的大羅神仙都得爲他軟了心。
這就是池尤活着時掛着的虛僞面具嗎?
怪不得無論書裡書外他能迷惑那麼多人,美少年一蹙眉,誰能覺得他狡詐陰狠?
江落跟着他裝模作樣,假笑兩聲道:“不辛苦,一點也不辛苦。”
這一番對話下來,江落可以肯定,這個池尤絕對不是已經變成惡鬼的池尤,而是真正的少年時期的池尤。
這就更好玩了,江落看着他,心中蠢蠢欲動。
池尤站起身,解開衣衫,“那就休息吧。”
他雖然才十八歲,身量已經很是修長。一舉一動優雅而尊貴,除了過於蒼白的膚色,沒人能看出他病了幾年的症狀。
“對了,”他突然回頭看向江落,“你要沐浴嗎?”
江落正想找個單獨的機會理一理思路,順便找找其他進入鏡中世界的人,便點了點頭,池尤道:“出門右轉,最裡頭的房間就是,去吧。”
江落隨意在衣櫃裡找出一身換洗衣服,打開門正要出去,背對着他低頭解着鈕釦的池尤緩緩道:“浴室地板溼滑,要多加小心啊。”
尾音揚起。
江落餘光瞥過他的背影,“謝謝提醒,我知道了。”
房門被關上,屋裡只剩下了池尤一個人。他仍然不緊不慢地脫下衣服,表面看上去稍顯瘦削的身材在衣物減少後,才能看出薄薄的肌肉和其下蘊藏的力道。
他掀開紅得突兀的被褥,躺在了牀上,拿起牀櫃上的一本書,悠閒地看了起來。
尚且年輕的眉眼在書頁的遮擋下隱隱有了邪肆詭譎的冷酷,他翻過一頁書,“他能撐上幾天再死呢?”
屋內輕悄悄,他卻好像聽到了什麼似的,笑了一聲,興致缺缺道:“活過今晚,他就會讓我大吃一驚了。”
屋外的天空陰沉。
江落站在走廊上,看了一會兒天色,才往浴室走去。
婚嫁都講究吉日良辰,在大白天陽光正好時進行喜事。現如今陽光被遮,江落瞧不出現在是什麼時間,但這個天色,明顯不適合婚嫁。
鬼氣森森,更像是逢魔時刻。
一路走到浴室,江落沒有見到連雪和其他人。浴室內分兩個房間,左側房間上寫着“江少爺”三個字,應當是單人單間浴室。
江落進了左間,就見裡面用一層白布隔檔了內外兩個部分。外側是置換衣服的地方,牆上貼着沐浴時間的白紙。上方寫着每日從什麼時候開始燒水,少爺們最好什麼時候來洗。江落將換洗衣服放在長椅上,打開白布簾子,就見裡面放着一個白瓷浴缸。
如今還沒有淋浴,只有浴缸。浴缸裡面已經放好了熱水,江落試了試水溫,正是舒心合適的溫度,他滿意地脫完了衣服,舒服地泡在了浴缸裡。
水聲淅瀝,浴缸裡的水涌出灑落在地面。江落閉着眼睛洗着頭髮,洗着洗着,有頭髮絲劃得肩側發癢,他伸手去摸肩頭,卻摸到了一把掉髮。
江落心裡一驚,又摸了一手,再次摸到了一大團掉髮。
他不是要禿了吧?
江落睜開眼睛,往手裡一看。手裡亂糟糟的一團黑髮,如水草一般濃密。江落表情古怪地往自己肩上看去。肩側有拇指粗細的一縷頭髮絲,他伸手摸住這些頭髮絲,輕輕一用力,拇指那般粗的頭髮竟然無痛無覺地全部被他拽了下來。
“……”
心快要涼了的時候,江落髮現了這些頭髮的不對,這頭髮要比他自己的頭髮長上許多。江落擡頭往天花板上看去,一顆人頭倒掉在天花板上,腦皮腐爛,頭皮連着頭髮絲一塊塊掉落在了江落身上。
江落心臟驟停一瞬,隨即便臉色鐵青,他倏地從浴池中站起身,踩着浴缸邊雙腿蓄力,猛得拽住這顆有着三千青絲的頭顱。
手腕用力,將這顆頭顱重重砸在了地面上,頭顱落地的一瞬間就消失不見。
江落沉着臉,他放掉了浴缸的水,又換了一池新水,用力洗着肩膀。沒過幾分鐘,江落感覺好像有人在靠近,他擡頭往白布簾外看去,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印在了上面。
“誰?”
江落問道。
人影沒有回話,卻越來越近。模糊的人影變成了凹凸有致的女人身材,江落加重了語氣,將左手中指放在了脣邊,再次問了一遍,“你是誰?”
下一瞬,人影猛得隔着白布簾撲到了江落面前。肉色的皮膚在白布簾的遮掩下若隱若現,脖子突出,眼睛和嘴脣位置凹陷出陰影,如同白布簾變成了人一般駭人。
江落冷靜地咬破中指,將血甩到了白布簾的上面。
猶如硫酸腐蝕一般,白布簾上冒出濃濃白煙,片刻後,無風自動的白布簾緩緩平靜了下來。
江落趁機加快速度洗完了澡,穿上了衣服。
*
池尤合上了書,看了看牆角的西洋鍾。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新入門的“妻子”卻還沒有回來。
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池尤漫不經心地換了一本書,有種果然如此的乏味。
池家是沼澤泥潭,是人間地獄。知道池家妻子短命還爲錢嫁進池家,死了也並不可惜。
只是浪費了他今天拜堂的時間。
他伸出手,將牀簾解開。大紅的牀簾合在了一起,將喜牀隔出一道單獨的空間。正當池尤翻開書的第一頁時,合起來的牀簾突然伸入了一隻白皙的手。
這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在紅紗的映襯下,蒙上了一層少年人未曾接觸過的朦朧曖昧。手上緩緩冒着沐浴後的熱氣和清香,忽然握住了一側的窗紗,往牀頭撩起。
髮梢滴水的江落映入了池尤的眼簾。
江落毫髮無損,他面上覆着一層健康的紅潤。霧氣在髮絲旁蒸騰,神色不悅,嘴脣緊抿。
池尤的瞳孔微不可見的一縮,隨即,他便不着痕跡地坐了起來,擔憂道:“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江落扯脣,“遇見了一點意外。”他四處看了看,“有擦頭髮的乾毛巾嗎?”
池尤下牀給他找來了乾毛巾,在江落擦着頭髮的時候,他不着痕跡地在江落身上上下掃視了一遍。從他整個人,到他手裡端着的洗浴用品。
換下來的婚服被放在木盆中,瞧起來並沒有什麼損壞,燈光太暗,池尤也無法看清上面是否染上了鮮血。
但無論如何,這位“新妻子”確實讓他大吃一驚。
“新妻子”冷聲問道:“你在看什麼?”
穿着睡衣的少年溫聲細語地道:“我在想你遇見了什麼意外。”
“一點不值一提的小事,”江落將毛巾搭在頭上,朝着池尤燦爛一笑,“好兄弟,過來坐。”
池尤眉頭微抽,走了過去。
江落拍了拍身邊的牀鋪,池尤坐了下去。江落溫柔地看着他,“多謝你提醒我要小心,否則我就要摔到了。”
池尤道:“應該的。”
江落柔聲蜜意地道:“雖然咱們是好兄弟,但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做些儀式?”
池尤:“嗯?”
“比如說古時候的結髮夫妻,”江落從衣兜裡掏出一束大拇指粗細的頭髮,笑眯眯地道,“我洗澡的時候準備了這麼一縷頭髮準備跟你的頭髮結在一起,池尤,你也拔掉一縷頭髮下來吧。”
池尤默默看着他手中快有一個人半顆頭的頭髮厚度,忽然低頭笑出了聲。
他笑得太過,揉着眉心道:“抱歉,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能有……這麼多的頭髮。”
江落友善地笑了兩聲,看着池尤紋絲不動不準備剪頭髮的樣子,白眼一翻,乾脆利落地將手裡屬於長髮鬼的頭髮扔到了他懷裡,“你今晚要是不準備剪,那就給我保存好。”
池尤溫聲應下,看着江落躺到了牀上。
他眼中閃了閃,隨手將頭髮扔在了角落裡,吹滅了蠟燭,也回到了牀上。
江落跟很多人睡過一張牀。大家都是男人,朋友兄弟睡一張牀正常極了,但池尤……還好是少年模樣的池尤,讓他不至於全身緊繃着防備。
但這並不代表少年時期的池尤就可以讓人放鬆下來,江落一夜睡得並不安穩,中途還做了一個被一條黑蟒纏繞得快要窒息的夢。
他猛得從夢中睜開眼,窗外的天已然微涼。江落劇烈呼吸着,額上有汗水泌出。
牀簾被拉起,池尤站在牀邊,揹着窗外透進來的光線。江落無法看清他是什麼表情,但他語氣卻像是心情不錯,“你醒了。”
江落從牀上緩緩坐起,池尤後退一步,光線照亮了他的一半側臉,陰暗交接不明,池尤那張還未成熟的面孔,倏地變得詭異扭曲了起來。
他脣角挑着,笑容的弧度像精心測量過的完美,“該用早餐了。”
江落看着他就一下子醒了困,覺得要論驚悚程度,自己昨晚在浴室裡遇見的那兩隻鬼和池尤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吃早餐的時候,江落又見到了連雪。飯後,他藉口轉一轉池家,點了連雪給他帶路,這纔有了單獨說話的機會。
連雪低聲道:“我昨晚和連羌連秉說好了,讓他們在後院假山等着,咱們先去後院吧。”
後院假山中有一個隱蔽的洞穴,連雪帶着江落鑽進去時,洞穴裡面已經站滿了人。
不止是連羌連秉,還有攝影社團的四個年輕學生,八個人全部到了場。
連羌朝他們招招手,率先看向江落,好奇道:“師兄,聽說昨天嫁進來的是你,這是真的嗎?”
江落看了他一眼,連羌訕笑一聲,連忙換了個話題,“大家說一說自己的身份吧。”
八個人裡面,江落的身份最高,是池家嫡系唯一一個少爺的新婚妻子。秦雲身份緊隨其次,她是池家長輩屋裡的大丫鬟。連羌和杜歌是池尤前院的小廝,連秉和段子在廚房打雜,李小是旁系一個小姐身邊的丫鬟。
江落思索着道:“看樣子我們的身份,都是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色。”
“你就很引人注意啊,”秦雲道,“你可是嫡系少爺的妻子。”
“這個家族身負詛咒。嫡系的妻子都是早死的命,身爲一個早晚會沒命的‘死人’,不會有多少人注意我。”江落解釋道。
衆人若有所思,連秉比他師兄連羌更爲機靈聰敏一些,他舉起手道:“你們在醒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一個聲音?”
“是讓我們殺了惡鬼的聲音嗎?”杜歌皺眉道。
連秉點頭,“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個聲音就跟我說了這一句話——‘只要殺死惡鬼,你們就能出去’。我在廚房打雜工嘛,這活雖然辛苦了些,也接觸不了府內的主人,但能跟外頭的人聯繫。我今天早上出去拿今天的做菜材料時,就聽送菜來的幾個小販在談鎮上的幾宗殺人案。”
“殺人案?”
連秉索性蹲在了地上,找到一塊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方便記憶,“他們說鎮上死了快十個人了,死法還千奇百怪。隔幾天死一個,隔幾天死一個,弄得鎮上人心惶惶,天色一暗都不敢出門。我聽他們竊竊私語的討論,還聽到了一個詞——”
他在地上寫下了“惡鬼”兩個字。
“這些小販認爲殺了這些人的兇手,就是一隻怨氣沖天的惡鬼。”
連雪細細思索,但杜歌卻道:“不管外面有沒有惡鬼,我總覺得我們要找的惡鬼和池家脫不開關係。我們八個人都聚在了池家,這可正是我們之中的相同點。”
“可是池家這麼大,怎麼去找惡鬼?就算找到了,我們怎麼殺了它?”
衆人沉默了下來。段子突然抱着頭蹲在地上,哽咽着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玩這個遊戲能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我要是、要是不提這個命令就好了。”
李小也跟着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給段子擦着眼淚。
秦雲的臉色也有些難看,她扣着指甲,“別哭了,現在哭有什麼用。我之前還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呢……真是倒黴,我們就不應該上山。”
連雪嘆了口氣,溫柔安慰道:“你們別擔心,我們一定有辦法出去的。至於殺死惡鬼,”她抿脣笑了笑,不怎麼擔心,“還是有辦法的。”
秦雲立刻追問:“什麼辦法?”
連雪看向江落,“師兄,給人看病治病我在行。但論這種事,還得看你的了。”
江落面色不變,沒提惡鬼,轉而問道:“你們從進入這個世界到現在,有遇見鬼嗎?”
七個人全搖了一遍頭。
江落眼皮跳了跳,真不知道這是他倒黴還是馮厲所說的討陰物喜歡,他鎮定地繼續:“鏡子屬陰,玄之又玄。我們是午夜十二點照了鏡子被拉到了鏡中世界,這個時間點的鬼氣是一天中最盛的時刻。而鏡中世界多半詭異陰森,這個世界裡絕對不止一隻鬼存在。至於惡鬼,有多惡算是惡鬼?究竟是哪個惡鬼?我們對此一無所知。”
實則在聽到“惡鬼”這兩個字時,江落第一個想到了池尤。
但這個世界的池尤還沒變成惡鬼,暫且不做考慮。除此之外,幕後人的要求是殺死惡鬼才能出去,這種被要挾着被迫去做某種事的感覺,真的太令人不爽了。
聽到江落的這番話,連雪三個人面色不變。那四個普通學校的大學生全都愣住了,秦雲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你不會也跟段子一樣,平時也有什麼關於靈異事件的愛好吧。”
江落隨意笑了笑,突然伸出手,雙手結印在身前,“巽字位,風。”
一股凌厲的風從地面席捲而起,呼嘯着轉動捲起衆人的衣衫。
塵土枯葉隨着風被捲起,風越來越大,幾乎快要頂到山洞頭頂。
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道風,頭髮被吹成了雞窩也移不開眼,三觀都要被震塌了。
江落道:“散。”
捲風忽的消散在空中,塵土和枝葉碎末從天而降,嗆得衆人咳嗽連連。他們用手掌揮開面前的浮土瘴煙,目光灼灼地盯着江落不放。
在連家閒着無聊將這招練習了十天但從來沒用過這招的江落露出輕鬆的笑,他鬆開雙手,“從現在開始,一切聽我指揮,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完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