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敗庸國,是楚莊王繼位後打的第一場勝仗。這場勝利來之不易。它是若敖氏內亂、楚王不理政事、天降大災以及外敵環伺多重不利疊加在一起,內憂外患異常艱難的條件下,取得的勝利。
這場勝利,化解了楚國的外部威脅,提振了內部士氣。饑荒導致的民心流失,因爲這場勝利,漸漸迴歸。外敵的消除,爲楚國贏得了寬容的外部環境。此役過後,楚國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全力組織災後重建,恢復生產。
爲此,楚國啓用了一批熟諳農田水利的專業人才,專注灌溉農田,興修水利之事。用人力的有形之手,平衡大自然的力量,以期最大程度減少極端惡劣天氣對農業生產的影響。
這場勝利過後,若敖氏仍佔據令尹、司馬等實權要職。大夫蘇從、蔿賈、潘尪都被重用,並被提拔到相當位置。後者及他們的門生故舊加在一起形成的勢力總和,漸漸逼近若敖氏。這樣的人事安排,傳遞出一個強大的信號:楚王想削弱若敖氏。
若敖氏是楚莊王心頭的一根刺。這根刺紮根在心頭,隱隱作痛。然而,楚莊王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青澀稚嫩的楚莊王。經過一系列內外大事,他成熟不少。他告訴自己,要沉住氣,步步爲營,等待合適的時機,爭取一擊即中。
國王按兵不動,新勢力暫時還屈居下風,並未構成對若敖氏的實質威脅。平衡未被打破之前,一片祥和。所有人都在享受勝利的喜悅,展望楚國璀璨的未來。
若敖氏問題暫時被拋諸腦後,除了時機不成熟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滅庸對楚莊王個人而言,意義非同凡響。這件事的發生帶給他的震憾太大,他需要時間消化,所以無暇顧及其他。
從前,被大臣俘虜的莊王,藉助酒色掩蓋自己的惶恐懦弱。他僞裝的面具被大夫蘇從一腳踢碎的那刻起,他不得不站起來。剛剛恢復常態,便面臨一系列的抉擇。他努力鎮定,聽取各方,然後做出決策。他本忐忑不安,像是交了考卷的考生,焦急等待分數的裁決。不料,結果竟是獨佔鰲頭。他欣喜若狂,胸中掀起巨浪,一時半刻怎能平靜?
他衝上雲端,撥開雲霧,遭遇久別重逢的自己。那個自己,深深眷戀腳下這片土地,想要延伸父親的理想。
這場勝利,推動他的自信呈幾何級數增長:他有能力守護這片土地,也有信心有決心將這片土地治理好;從前,他懼怕強大的若敖氏。今後,他不再逃避。他要積蓄力量,有朝一日,必定將他們斬草除根。
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心理暗示:中原霸業,我來了。
西邊的秦,東邊的齊,都沒有實力介入中原事務。楚國唯一的敵人便是晉國。據說,晉國那位少不更事的君主,根本無心霸業。權臣把持政權,註定晉國的將來,必定也會迎來像若敖氏與楚王室類似激烈的對抗。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滅庸,是楚莊王執政生涯打響的第一槍。這一槍,揭開了春秋時代楚國霸業的序幕。他對楚國本身和中原局勢的影響,意義深遠。
楚莊王正躊躇滿志時,身在絳都的晉國君主靈公卻恰恰相反。
楚莊王猜得不錯。晉靈公沒有壯大晉國的願景,甚至延續霸業的一星半點的想法都沒有。他只是得過且過,貪圖享樂。
此時的他,正與最心愛的玩伴兼寵臣屠岸賈嬉戲。
最近,屠岸賈發明了一個新遊戲。爲了玩這個遊戲,他們把宮中侍從集中起來,每人手發一支木棒,兩兩一組,相互攻擊。每組勝出的再和隔壁組的勝出者對打,直到決出勝負。
兩兩對決,一方必須將另一方打倒在地纔算贏。也就是說,如果雙方隨意打兩下敷衍了事的話,是不被允許的。之所以規定必須要有人倒地受傷纔算,就是逼大家真打。出於求生本能,誰都不想受傷捱打,這樣打起來才更真實激烈。
最後的勝出者被單獨挑出來跟屠岸賈決鬥。如果被打倒,就會被罰學狗叫繞着宮室爬一圈。如果他能打倒屠岸賈,靈公就會賞賜錢物。
這個遊戲自打發明啓用後,無人得過賞賜。原因很簡單,誰都知道屠岸賈是靈公身邊的紅人,得罪了他,下場一定是死。兩害相權取其輕,就算學狗叫很恥辱,畢竟還能保住性命。
“這些奴才真是沒用,就沒見誰贏過大寶。”屠岸賈年長靈公幾歲,靈公的玩樂遊戲淨是他教的。靈公很喜歡他,所以給他取了個綽號——大寶。“大寶,真看不出來,你纔是常勝將軍呢。”靈公看向屠岸賈,一臉崇拜。
“君主過獎,是他們太弱。”屠岸賈的心裡亮堂得很。這裡誰也沒有熊心豹子膽吃,所以沒人敢贏他。既然贏的人是他,那麼靈公的賞賜最終都會落入他的囊中。他對自己獨創的遊戲非常滿意。他在錢財上受益,靈公則享受了過程的快樂。
跟兩人的有說有笑不同。參與這個遊戲的侍從們,個個傷痕累累。有人偶有淤青,有人則渾身青紫。嚴重者皮開肉綻。尤其是最後與屠岸賈對決的,往往受傷最嚴重。
他們都是賣命的奴才,儘管委屈,卻不得不屈從這樣暴虐的遊戲。一開始,爲了自保,他們事先相互通氣,彼此都手下留情。由於最後面對的是屠岸賈,他的下手最狠,誰都不想遇到他。所以,大家都拼命示弱,想在第一輪就輸掉。可再怎麼裝,總有稍微強的人不得不勝出。
勝出者擔心會遇到屠岸賈,在下一輪比賽時,就會變得很惱怒。他們將勝利歸咎於對手故意放水,下手也因此變得很重。最初的約定很快被破壞。示弱被看穿,同伴都不放過自己。於是示弱者也發了狠。大家把平時的情誼甩在腦後,全力以赴參與這個遊戲。最後,人人都被逼成惡魔。
在靈公看來,這個遊戲的最佳觀賞點就是:決鬥越往後,持續的時間越短,人員受傷卻越發嚴重。
他把這解讀爲強者的遊戲。每當屠岸賈把對手打倒在地,對方久久起不來的時候,他便得到了滿足。這是個優勝劣汰的遊戲,跟他嚮往的戰場原則一樣——勝利的場面總是異常慘烈,所以勝利本身便應加倍褒獎。
每當賞賜勝利者時,他才覺得自己是位真正的王者:由他制定遊戲規則,所有人都唯他的命令是從。他在一旁觀戰,指點品評。待決出勝負,再由他親自頒發勳章。
身爲一國之君的他,沒有從政事外交上感受到唯我獨尊的肆意霸道,心中難免失落。儘管他已親自參與許多大小事務,可是晉國上下文武大臣都唯趙盾一人馬首是瞻,他卻無能爲力。
他回頭審視過自己——少年心性,學識經驗根本無法負荷治理一個國家。趙盾本是執政,由他攝政也是衆望所歸。照理他應該接受現實才對。可是,隨着年紀漸長,對國君身份的認知一天天強化,實際所受待遇又難以匹配,他變得無所適從。在這樣的心境下,需要合適的渠道排解心中的不滿和無力感,屠岸賈設計的遊戲恰好滿足了他。
所有人都承認他是國君,卻偏偏以他年輕小爲理由,凡事都要找趙盾拿主意。好吧,既然年紀小被視爲無知,我就玩點無知的遊戲,不是正合你們的意?
軍政大事,出兵與否,他是小小少年,不能以他的意志爲左右。玩些行走邊緣的遊戲,管他是戲弄侍從或是平民,這點權力總還有吧?你們已經剝奪了我處理國家大事的權力,我必須做點什麼提醒你們我的存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