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美的接待室擠滿了人。當軍區總司令獨自和病人一起呆了半小時左右,走出門來的時候,大家都肅然起敬地站立起來,他微微鞠躬答禮,想盡快地從凝視他的大夫、神職人員和親戚身邊走過去。這些日子裡,瓦西里公爵顯得消瘦,臉色蒼白,他伴送着軍區總司令,輕聲向他反覆地說着什麼話。
瓦西里公爵送走軍區總司令後,獨自一人在大廳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把一條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條腿上,用臂肘撐着膝頭,用手捂住眼睛。他這樣坐了片刻,便站立起來,用驚恐的目光向四下環顧一番,不像慣常那樣,他邁着急急匆匆的腳步,經過走廊,到住宅後院去找公爵的大小姐了。
在燈光暗淡的房間裡,人們彼此竊竊私語,聲音若斷若續,每當有人從通往行將就木者的寢室門口進出,房門發出微弱響聲時,人們就寂然無聲,用那洋溢着疑問和期待的目光,望望那扇房門。
“人的命運,”一個年老的神職人員對坐在他近旁、稚氣地聽他說話的女士說道,“命是註定的,不可逾越的。”
“我想,舉行塗聖油儀式爲時不晚吧?”這位女士補充說出神職人員的頭銜,問道,彷彿她在這一點上毫無意見似的。
“大娘,這種聖禮儀式是很隆重的。”神職人員答道,一面用手摸摸那蓋有幾綹往後梳的斑白頭髮的禿頂。
“他究竟是誰?是軍區總司令本人?”有人在房間的另一端問道,“他顯得多麼年輕啊!……”
“六十多歲了!據說,伯爵已經認不得他了,是嗎?大家想舉行塗聖油儀式嗎?”
“有個人我可知道哩,他受過七次塗聖油禮了。”
公爵的二小姐從病人寢室裡走出來,兩眼淚痕斑斑,她在羅蘭大夫身旁坐下,這位大夫用臂肘撐在桌子上,姿勢優美地坐在葉卡捷琳娜畫像下面。
“Tr’èsbeau,”大夫在回答有關天氣問題時,說道,“trèsbeau,princesse,etpuis,àMoscouonsecroitàlaBpagne.”①
“N’est—ce—pas?”②公爵小姐嘆息道,“可以讓他喝水嗎?”
羅蘭沉思起來。
“他服了藥嗎?”
“服過了。”
大夫看了看卜列格懷錶。
“請您拿一杯開水,放進unepincée(他用那纖細的指頭表示unepincée是什麼涵義)decremortartari……”③——
①法語:很好——公爵小姐,天氣很好,而且,莫斯科和鄉下很相像。
②法語:是真的?
③法語:一小撮酒石。
“沒有患了三次中風還能倖存的事,”德國大夫對副官說道。
“他從前是個精力多麼充沛的男人啊!”副官說道。“這份財產以後歸什麼人?”他輕言細語地補充一句。
“自願當繼承人的準會有的。”德國人面露微笑,答道。
大家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門吱呀一聲響了,公爵的二小姐依照羅蘭的指點做好了飲料,送到病人那裡。德國大夫向羅蘭面前走去。
“大概他還能拖到明天早上吧?”德國人說着一口蹩腳的法國話問道。
羅蘭撇一撇嘴脣,在鼻子前嚴肅地揮動指頭,表示不贊同。
“今天夜晚,不會更晚。”他輕聲說道,他因爲能夠明確地瞭解並說明病人的病情而洋洋自得,他臉上露出文質彬彬的笑意,走開了。
與此同時,瓦西里公爵打開了公爵小姐的房門。
房間裡半明半暗。神像前面只點着兩盞長明燈。神香和花朵散發着沁人的幽香。這個房間擺滿了小櫃子、小櫥子、茶几之類的小傢俱。圍屏後面看得見墊上絨毛褥子的高臥榻上鋪着雪白的罩單。
“哦,是您呀,我的表兄嗎?”
她站起身來,把頭髮弄平,她的頭髮向來是,甚至目前也是又平又光的,宛如頭髮和腦袋是用同一塊原料造成的,頭髮又上了一層油漆。
“怎麼,出了什麼事嗎?”她問道,“我真害怕得不得了。”
“沒有什麼,還是那個樣子,卡季什,我只是來和你談一件事情,”公爵說道,睏倦地坐在她剛剛坐過的安樂椅上,“可是,你把這張椅子坐熱了,”他說道,“到這裡來坐吧,cauBsons。”①——
①法語:我們談談。
“我原以爲出了什麼事呢,”公爵小姐說,帶着總是那樣嚴肅而呆板的面部表情在公爵對面坐下,準備聽他說話。
“我的表兄,我想熟睡一會兒,就是沒法睡着。”
“我親愛的,怎麼樣?”瓦西里公爵說道,他一把握住公爵小姐的手,習慣地輕輕一按。
可以看出,“怎麼樣”這幾個字是有關他們兩人不開口也能相互瞭解的許多事情。
公爵小姐的腰身乾瘦而僵直,和腿比起來顯得太長了,一對灰眼睛突出來,直楞楞地、冷冰冰地端詳着公爵。她搖搖頭,嘆口氣,望了望神像。她的姿態可以說明她無限忠誠,但內心憂愁,也可以說明她非常勞累,希望快點得到休息,瓦西里公爵把她的姿態說成是睏倦的表示。
“而我覺得,”他說道,“你以爲我覺得更輕快嗎?Jesuisèreintè,meunchevaldeposte,①卡季什,可是我還要和你談談,很認真地談談。”——
①法語:我疲乏透了,像一匹驛馬。
瓦西里公爵沉默不言,他的兩頰時而這邊時而那邊神經過敏地抽搐起來,使得他的臉龐帶有他在客廳裡駐足時從未有過的令人不悅的表情。他的眼神也一反常態,時而放肆無禮地、滑稽可笑地望人,時而驚惶失措地環顧四周。
公爵小姐用一雙乾瘦的手把那隻小狗抱在膝頭上,聚精會神地望着瓦西里公爵的眼睛。可是,看起來,她即令沉默不言呆到早晨,也沒法提出問題來打破這種靜默。
“我親愛的公爵小姐,表妹,卡捷琳娜-謝苗諾夫娜,你是不是知道,”瓦西里公爵說道,看起來,要繼續把話說下去,內心鬥爭不是沒有的,“像現在這種時刻,什麼都應當考慮考慮,應當考慮到將來,考慮到你們……我愛你們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這一點你是知道的。”
公爵小姐還是那樣目光暗淡、滯然不動地望着他。
“最後,還應當考慮考慮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惱怒地推開自己身邊的茶几,兩眼沒有望着她,繼續說下去,“卡季什,你知道,你們馬蒙托夫家的三個姐妹,可還有我的妻子,唯獨我們纔是伯爵的直系繼承人。我曉得,我曉得,說這些事情,想這些事情,你覺得非常難受。我也不覺得輕鬆;可是,我的朋友,我有五十多歲了,一切事都要有所準備。我派了人去接皮埃爾,伯爵用手筆直地指着他的肖像,要他到他那裡來,你知不知道?”
瓦西里公爵以疑問的眼神望望公爵小姐,但他沒法弄明白,她是否在想他對她說的話,還是隨便地望着他……“我爲一樁事一直都在禱告上帝,moncousin,”她答道,“祈禱上帝寬恕他,讓他高尚的靈魂平安地離開這個……”
“對,是這樣的,”瓦西里公爵心情急躁地繼續說下去,一面用手搓着禿頭,憤憤地把推開的茶几移到身邊來,“可是,到頭來,到頭來,問題就在於,你自己知道,去冬伯爵寫了遺囑,把他的全部產業留給皮埃爾,我們這些直系繼承人都沒有份了。”
“遺囑隨他去寫吧,沒有關係,”公爵小姐心平氣和地說道,“但是他不能把遺產交給皮埃爾。皮埃爾是個私生子。”
“machère,”瓦西里公爵忽然說道,他緊緊貼着茶几,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說話的速度更快了,“假如伯爵稟告國王,請求立皮埃爾爲子,那可怎麼是好?你明白,就憑伯爵的功勳,他的請求是會受到尊重的……”
一些人以爲他們自己比談話對方知道的情形更多,他們就會面露微笑的,公爵小姐也同樣地微微一笑。
“我還有更多的話要對你說,”瓦西里公爵一把抓着她的手,繼續說下去,“信是寫好了,儘管還沒有寄上,國王也知道底細,只不過問題在於,這封信是否燒燬。若是沒有焚燬,不久的將來一切都會完蛋的。”瓦西里公爵嘆口氣,用以使人家明白,“一切都會完蛋”的是有什麼含義,“伯爵的文件一被拆開,遺囑及信函就要呈交國王,他的請求大概會得到尊重的。皮埃爾作爲合法的兒子就能獲得一切產業。”
“而我們的那一份遺產呢?”公爵小姐問道,譏諷地微笑,好像一切都會發生,只有這樁事不會發生似的。
“Mais,mapauvreCatiche,c’estclair,melejour,①那時候,只有他一人才是全部遺產的合法繼承人,你們一定得不到自己的這一份。我親愛的,你必須知道,遺囑和奏疏是否已經寫好了,或者已經燒燬了。假如這兩樣被人置之腦後,那你就應當知道這些東西擱在哪裡,並且一一找到,因爲……”
“竟有如此愚蠢之事!”公爵小姐打斷他的話,露出惡意的微笑,也沒有改變眼睛的表情,“我是個女人,依您看,我們都是些蠢貨。可是,據我所知,私生子不能繼承遺產……unbatard,”②她補充一句,以爲通過翻譯,可以使公爵徹底明瞭他缺乏繼承的充分理由——
①法語:可是,卡季什,這是一清二楚的事啊。
②法語:私生子。
“卡季什,你怎麼總不明白!你這樣聰明,怎麼不明白;倘使伯爵給國王寫了奏疏,請求國王承認他的兒子是合法的。這麼說,皮埃爾已經不是皮埃爾,而是別祖霍夫伯爵了,到那時他可憑遺囑獲得全部遺產嗎?倘使遺囑和奏疏未被燒燬,那末,你除了具有高尚品德,聊以自慰而外,什麼也撈不到。
這是千真萬確的話。”
“我知道,遺囑已經寫好了,但是我也知道,遺囑不生效,您似乎認爲我是個十足的蠢貨,moncousin,”公爵小姐說道,她那神態,儼如那些認爲自己說了侮辱性的俏皮話的女人的神態一樣。
“你是我的親愛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謝苗諾夫娜!”瓦西里公爵急躁地說道,“我到你這裡來不是要和你爭吵,而是要和一個親人、一個善良、誠摯的親人談談你的切身利益問題。我第十次告訴你,倘使伯爵的文件中附有呈送國王的奏疏和對皮埃爾有利的遺囑,那末,我親愛的,你和你的幾個妹妹都不是遺產繼承人了。假若你不相信我,你就相信知情人吧:我方纔跟德米特里-奧努夫裡伊奇(他是個家庭律師)談過話,他也是這樣說的。”
顯然,公爵小姐的思想上忽然起了什麼變化,她那薄薄的嘴脣變得蒼白了(眼睛還是那個樣子),當她開口說話時,嗓音時斷時續,顯然這並非她自己意料的事。
“這樣挺好啊,”她說道,“我從前不想要什麼,現在也不想要什麼。”
她把那小狗從膝蓋上扔下去,弄平連衣裙的皺褶。
“這就是謝忱,這就是對爲他犧牲一切的人們的感激之情,”她說道,“好極了!很好!公爵,我什麼都不要了。”
“是的,可你不是一個人,你有幾個妹妹。”瓦西里公爵答道。
但是公爵小姐不聽他說話。
“是的,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我已經置之腦後了。除了卑鄙、騙局、嫉妒、陰謀詭計,除了忘恩負義,黑心眼的忘恩負義,我在這棟住宅裡什麼也不能期待……”
“你知道,還是不知道這份遺囑擱在什麼地方?”瓦西里公爵問道,他的兩頰痙攣得比先前更加厲害了。
“是的,我十分愚蠢,還輕信人們,喜愛他們,並且犧牲我自己。可是隻有那班卑鄙惡劣的壞人才會得心應手。我曉得這是誰搞的陰謀詭計。”
公爵小姐想站立起來,可是公爵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公爵小姐露出那副樣子,就像一個人突然對全人類感到悲觀失望似的;她憤恨地望着交談的對方。
“我的朋友,時間還是有的。卡季什,你要記住,這種種事情都是無意中發生的,是在氣忿和罹病之際發生的,之後就遺忘了。我親愛的,我們的義務就是要糾正他的錯誤,不讓他做出這等不公允的事,減輕他臨終之時的疾苦,不讓他在心裡想到使那些人不幸時死去……”
“那些爲他而犧牲一切的人,”公爵小姐應聲說道,又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可是公爵不放她走,“他從來不會器重他們。不,moncousin,”她嘆息地補充說,“我要銘記,在這塵世上不能期待獎勵,在這塵世上既無榮譽,亦無公理。在這塵世上就要狡猾,兇惡。”
“行了,voyons,①安靜下來吧,你的好心腸我是知道的。”——
①法語:行了。
“不,我的心腸惡毒。”
“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公爵重複地說道,“我珍惜你的友誼,希望你對我抱有同樣的觀點。安靜下來吧,parlonsraiBson①,時間還是有的,也許會有一晝夜,也許只有一個鐘頭,你把你所知道的有關遺囑的情況全部說給我聽吧,主要的是,遺囑擱在哪兒,你應當知道。我們立刻把它拿給伯爵過目,他大概把它遺忘了,他想把它毀掉。你心裡明白,我唯一的心願就是神聖地履行他的意願,正是爲了這一層,我才走到這裡來。我呆在這兒只是爲着幫助他,也幫助你們。”
“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我曉得這是誰搞的陰謀詭計。我曉得。”公爵小姐說道。
“我的心肝,不是那麼回事。”
“她就是您的被保護人,您的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這個卑劣、可惡的女人,給我做婢女我都不願意接受。”
“Neperdonspointdetemps.”②
“唉,您甭說了吧!她去冬悄悄竄到這裡來,向伯爵說了許多罵我們大家,特別是罵索菲的卑鄙齷齪的話,真叫我沒法再說一遍,伯爵給弄得害病了,一連兩個禮拜不願意和我們見面。我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寫了這份令人厭惡的文件,不過我以爲這份文件是毫無意義的。”
“Nousyvoila③,你幹嘛不早點說給我聽呢?”——
①法語:我們正經地談談吧。
②法語:我們甭浪費時間吧。
③法語:問題也就在這裡。
“在他枕頭底下的嵌花皮包裡。我現在知道了,”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話,說道,“是的,設若我有罪孽,彌天的罪孽,這就是我痛恨這個可惡的女人,”公爵小姐幾乎要叫喊起來,臉色全變了,“她幹嘛悄悄竄到這裡來?我把要說的話向她一股腦兒說出來,到時候一股腦兒說出來!”——
шшш★ttκan★c o
轉載請保留,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