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蝶心跳如鼓,挽袖視之,身上還有紅斑,趙侯應不會這時勉強於她,於是平靜了心情,出門相迎。
孟蝶跪坐門口,趙侯大步而入,坐在高位之上,揮了揮手,衆奴僕皆退。
頓時屋裡氣氛顯得一些詭迷。
趙侯沒有開口,而是一直打量着下跪於側的孟蝶,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
孟蝶被瞧得心裡一陣發毛。
良久,才聽趙侯的聲音響起,但是孟蝶偏着腦袋聽了半晌,也不知其意,原來,趙侯說的是胡語。
他居然會說胡語,孟蝶嗖的擡起頭,驚訝的瞧着他,在她的計劃裡雖然也有想到身份被趙侯識破,可是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快。
瞧着孟蝶的反映,趙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眼神如刀,厲聲而道:
“說!汝乃何人?”
真是露陷了,孟蝶心裡一陣挫敗,一陣驚慌,事實證明,她不適合當間諜,當日還在趙雍面前誇下海口,說能助他除去政敵,現在想來是多麼的可笑與諷刺,如今連性命不保也。
趙侯比她想像的聰明,恐怕連趙雍都不知,孟蝶突然感到陣陣寒意,額上也滲出了汗。
生死一線間,孟蝶轉眼又思,既然趙侯猜到了她是冒牌貨,爲什麼不讓護衛立即拿下考問,而是半夜來到她的房裡,支退衆人與她這個危險份子獨處,難道,他是不想外人知曉?還是在爲誰隱瞞什麼?
面對趙侯的咄咄逼問,孟蝶吞了吞口水,心裡有了主意,賭了,她不相信自己‘艱辛萬苦’的來到這個朝代,就這麼容易掛掉?
於是,孟蝶再次平靜了澎湃的心情,朝着趙侯稽首言道:
“小人原爲太子府奴僕,隨公主進宮,然,途遇山賊,公主失蹤,吾曾受太子之恩,恐公主一事乃他人所爲,一則陷太子護守不周之罪,二則從此趙與林胡又結新怨,小人不得而爲之,想讓那賊人陰謀敗露,還太子公平。”
孟蝶言完,鎮定的看着趙侯,眼神有着視死如歸的堅定。
趙侯聽之,半晌無語,似乎他己知其因,他陷入沉思。
片刻,他的眼神又掃來,
“公主失蹤,乃他人所爲?何人?”
“公子業。”孟蝶毫不猶豫的言出。
“大膽!”趙侯突然發怒,“如此胡言亂語,寡人可治汝死罪。”
“小人之罪,於趙侯一言之間。然,小人有一事相言,望趙侯聽之,有罪無罪全憑發落。”
“說!”趙侯厲言道;
於是,孟蝶再次向趙侯稽首,行了大禮,言道:
“敢問趙侯,太子與公子業誰有帝王之材?”
趙侯聽言,驚訝萬分,想不到一個小小的婦人,居然向他問這樣的問題,此人到底是誰?他打量着這個嬌小的女子,白日,在大廳的一番對話,他就對此女有了懷疑,深閨公主,居然能懂時事,遇事聰慧,能言善辯,絲毫不輸丈夫,頗有一番氣概,最讓他不解的是此女居然深知漢學,實在不像胡族女子。於是,纔有了這番試探,卻不知,真被他言中了。
他該氣該怒,該立即處死此人,然,此事關乎太子,他又不得不慎重了。
趙侯瞥了一眼孟蝶,語氣生硬的言道:
“此話何意?”
孟蝶對曰:
“一國之君,只有一人,太子與公子業爭鬥多年,公子業曾派劍客鄭丙入代郡刺殺太子,又遣其家臣離間衆臣行圖謀之事,就連越姬也干涉內政,而太子處處隱忍,公子業奪位之心衆人昭彰,趙侯若保太子,必廢公了業,若保公子業,那麼太子命不保也。”
孟蝶的話讓趙侯倒吸一口冷氣。
此女大膽如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竟敢言出,他心裡糾結之事,居然被此女三言兩語而道出,他震驚,無比的震驚。
他上位幾十年,什麼樣的陰謀沒見過,什麼的鬥爭沒經過,什樣的人沒交手過,如今,這樣的女子,卻是他前所未聞。
他很生氣,然,她說的卻句句真言。
肥義也曾向他暗示過,公子爭權,朝堂必亂,朝堂一亂,社稷不保,然而,他怎能下得了手,如今,他才真正體會到,當年他的君父在面對爭權奪利的兒子時,是怎樣的一種無奈。
當初的肥義是暗示,而面前的婦人卻是赤裸裸的明示,此女不同凡人。
趙侯瞧着她,突然就沒了怒氣,只有無盡的感概。
做爲帝王,身不由己的感概。
趙侯久久不語,然,又聽孟蝶言道:
“趙國朝內公子爭權,朝外敵國虎視眈眈,可謂內優外患,若想立於強國而不倒,須先除內優,如此,朝堂上下才能齊心協力,共創社稷。小人自知犯下大錯,小人願以死謝罪,若趙侯保太子,小人願助趙侯,太子之力,設公子業一過錯,趙侯可因由貶其入封地,事後,小人願自刎謝罪,若趙侯保公子業,那就請趙侯賜小人一懷鴆酒,責罰小人李代桃僵,欺君之罪。國家大事非小女子左右,然,趙侯乃明君,自有定奪。”
言完,孟蝶深深的匍匐在地,不再言語。
然而,她的心卻是跳到了嗓子眼,如果趙侯要殺她,怎麼辦?她必定挾持趙侯,逼宮傳位於趙雍,然後傳信於樓園,帶兵突襲公子業府邸,就地殊殺。這是唯一的出路,也管不了事後,會受國人的唾棄,外國的干涉。這樣做還有搏命的機會。
時間在這刻過得萬分的緩慢,等待永遠是那麼惱心的事,孟蝶己悄悄的握緊了拳頭,她知道,此刻門外定是有護衛把守,也許趙侯猜到了她的身份,但並未猜到,她一個女子,也有取人性命的能力。
她等着他的決定。
良久,她聽到趙侯起身來到她的面前,駐足不前,她再次感受到他如鷹一般的目光,她的頭皮開始發麻,她全神慣注,仔細聆聽,他每一個舉動也不放過,甚至他呼吸的變化也會顯出他此刻的心情,是殺是留。
孟蝶微微擡眸,瞧着他那雙黑色的木屐,她的手心捏出了汗,腦子裡思考着,怎樣一招制服,趙侯常年領兵做戰,定是有勇有謀,她要直撲他的要害,讓他措手不及……
孟蝶還在思索,卻瞧見那雙木屐突然離開了視線,她不敢擡頭,只聽見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而此刻,遠在代郡的趙雍,一顆心全掛在了這邯鄲王宮之中,樓園傳報,小兒身體有恙,因而未受趙侯寵幸,被置於深閨養病。
小兒有恙,她可知,她身上的紅斑乃他令樓園下藥而至,他盡力的保她不受到傷害,此刻,他心裡說不出是種怎樣的感受。
據仇夜查到的消息,代公積極的策劃着陰謀,他實在不能掉以輕心,白日他忙於代公一事,夜深人靜時,他又無比的擔憂着小兒的情況,雖是趙侯的親子,他卻無法猜透他的心思,他是有所作爲的帝王,三十年前,趙國公子爭位之亂,最沒優勢的趙侯卻是脫穎而出,他隱忍,他露拙,他暗地策謀,他心狠,他手辣,他殺兄,他弒母,最終登上了高位,他的手段比他殘忍了許多。
這樣的他如果查覺小兒的身份,會怎樣?她能逃脫嗎?
趙雍越想越感到害怕,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滲透了他的所有思維,他是真的後悔了。
“仇夜!”他大喊一聲,仇夜出現在門口。
只聽他言道:
“邯鄲可有消息傳來?”
仇夜有些驚訝的擡頭看着自己的主子,暗忖,清晨不是才傳來消息嗎?怎麼主子忘了?
瞧着主子不同尋常的表情,仇夜立馬醒悟過來,他弓身道:
“暫無消息,主公無須擔憂,那小兒狡如狐,定會逢凶化吉。”
狡如狐,趙雍聽之,長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手撐着額頭,半晌又才冒出一句話來,
“孤是否錯矣?”
仇夜聽言,大吃一驚,主公居然會有如此的想法,他因小兒而否定自己策謀,近日來,主公心思重重,憂慮萬分,全是因爲她,這該如何是好?她不就一個婦人嗎?如此讓主公掛念,仇夜本是明白主公對小兒的不同,可如今又有些不明白了,心悅一個婦人能如此的惱心?他是太子,將來會是君主,怎能對一個婦人如此上心?
主奴兩人各有所思,此刻,門外侍人稟報,代姬求見。
趙雍揮揮手,意爲不見,然,卻聽代姬的聲音傳來,
“姬有要事相告,求太子一見。”
趙雍思索片刻,言道:
“宣!”
仇夜並沒有退出,而是退避一側。
片刻,只見一身白衣的代姬飄然而來,行禮後跪坐於下側,與仇夜相對。
趙雍向她掃了一眼,微微一笑,言道:
“天色己晚,代姬有何要事?”
還是一往的客套與疏遠,代姬心裡有些失落,有些委屈,還有些惆悵。
幾日以來,她矛盾,煩燥,一邊是親情,是家族,一邊是愛情,是丈夫,她終究做了選擇。
代姬沉默半晌,似在做最後的思想鬥爭,直到趙雍有了些不耐煩,才聽代姬緩緩道來。
“先日,父親病重,姬曾回府探望,然,父親卻把姬引於秘室,告之一要事。”
言此,趙雍與仇夜臉色微微一驚,心照不宣的同時看向代姬,靜聽下文。
只聽她道:
“父親問姬,‘父與夫二者孰親?’”言完,代姬看了看趙雍,見他表情凝重,又道:
“姬答‘皆親’。然,父又問,‘二者親情孰甚?’,姬不知其意,恐父惱氣,是以答,‘父甚,未嫁之女,夫無定而父有定,己嫁之女,有再嫁而無再生,夫合於人,父合於天。’父聽之,甚爲喜悅,爾後,父持一盒於姬,言之,‘內爲丹藥,放於太子之食,太子必薨。’姬聽之,大爲驚訝,不願行事,然,父以母相挾,以命相要,姬不得不應之。”
言完,代姬從懷裡拿出木盒,放於地上。再次稽首,嚶嚶而道:
“姬有罪,望太子懲罰。”
代姬之言,讓趙雍與仇夜大吃一驚,原來,代公讓代姬行謀逆之事,趙雍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