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竹屋中緩緩升起嫋娜青煙,伴隨着枝頭鳥叫,竹屋的後院,嬌小的女子手持着一柄鐵鏟子,翻炒着大鍋中的鐵砂。一邊的空地方擺了張涼竹椅,挨着涼竹椅還支了一個小棚子,小武恭恭敬敬的奉上一杯茶,站在一邊看了看如意:“姑娘,歇一歇來喝杯茶吧。”
如意還在一個勁的翻炒着,恍若未聞。小武還想叫她,封千味伸手將他攔住。
兩人已經聽聞了鎮上發生的事情,對那些流言也多少知曉了一些,如今她雖說手藝超凡,卻也被暗中之人給盯上。且不論對方的勢力有多大,光是敵在暗我在明這一局勢,就十分的不妥。
眼見着她的鐵砂鏟的越發心不在焉,封千味終於擺手叫停,把人叫到這邊來吃茶。如意也不推拒,丟了鏟子,一邊揉着肩膀一邊若有所思。
封千味給她拿了個茶缸子倒了涼茶,又將新配給她的藥交給她,說道:“你的事情我多少聽說了些,雖說陣仗鬧得有些大,可終究不是個山窮水盡的境地,你沒必要擺這麼一副絕望的臉色罷。”
如意不曾真正學過醫,是以封千味的用藥究竟有多珍貴她並不大清楚,只知道自自己如今的體力比起從前絕對是好上了許多,他於自己也算半個長輩半個恩人,是以如意打起精神來好好地回他的話:“先生,一個人想要變得強大,到底該如何做到?若是畢生時間都用在無用的道途上,還有迴轉的餘地嗎?”
封千味灌下一大口茶,爽快的砸吧一聲:“你指的無用之途,所謂何途?”
如意不答話,微微皺着眉頭。她這副模樣,連帶着這幾日的流言,封千味用膝蓋就能想的七七八八。他哼笑一聲:“丫頭,須知這個世上有許多條路,個人所選接不一樣,雖說殊途同歸者少,但有一點你須得明白,那就是無論你選的哪一條路,都絕不會是一條無用之路。”他頓了頓,索性幫她將話說了出來:“你近日的確是有些小麻煩,可這些麻煩的確是微不足道,東橋鎮不過是一個小地方,然天大地大,一山高過一山,一強蓋過一強,如今你遇到的興許會是日後的冰山一角,你便已經作此模樣,看來老頭我還是高看了你!”
如意微微有些激動:“不是這樣!先生說的不對!”她出語反駁,令封千味有些意外,挑着眉看她,示意她說下去。
如意深吸一口氣,道:“近幾日,有人告訴我,若是想要找出那些幕後黑手,僅憑我現在的能力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我原本不服氣,可如今卻越發這麼認爲。我拿的是砍瓜切菜的菜刀,他們握的興許就是殺人嗜血的寶刀,我看慣的是雞鴨魚肉的菜譜,人家看慣的是盤根錯節的賬目,我不擅長這些,若是要我從頭學起,只怕我爹孃的墳頭都該長草了!我雖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那些我自以爲是的花招子,根本就無法令我立足,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在這個世道生存,卻異想天開的要去做出一番成就。”
封千味聽她說完,看着她當真有些沮喪的神情,這纔不緊不慢道:“你這樣想,其實也不對。”
如意不明所以的看着封千味,封千味起身走到一邊的竈房,叼着菸斗隨意的抄起一把刀走了過來,放一落座,手勢快的令人看不清,只聞的“轟”的一聲,一邊支着的小涼棚的支桿已經被砍斷,應聲而倒,撲起一地塵土。“鏗”的一聲,等如意移開擋在鼻間和眼前的手臂後,他手中的刀已然入土三分,以一個兇殘的姿勢立在那裡。
涼棚倒下,豔陽一瀉而下,彷彿剛纔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境,夢醒過後,唯餘這一地殘破令人膽顫。
封千味將菸斗放在一邊,又喝了一缸子茶:“你說廚子不及那暗中之人厲害,我卻不怎麼覺得。我來問你,廚者刀法有幾何?”
如意看着那陰森森的菜刀,認真道:“常用的有切、片、剁、劈、拍、剞。每一類當中又包含許多種刀法。”
封千味捻捻小鬍子:“這你倒懂得很多,可有一點你還不懂。你說廚者無用,遇此事端也只能長吁短嘆,可老頭我卻覺得,一個廚子做到最厲害的時候,她自己便是刀俎,那些送上門來的,皆爲魚肉。切片剁劈拍剞,隨你心情,任意處置。”
如意微微一怔,似是被他這句話給震住。封千味頗不解氣的瞥她一眼:“你說你看的皆是肉食菜譜,可你曾經不是說,掌勺之人,猶如行軍作戰的主帥,樣樣都需精通?你當時說那番話的時候,怎麼不覺得自己無用?就因爲你當初沒能遇到這樣一個境況,所以聲音就大了?”
封千味將茶缸子往她面前一放:“須知精深博弈之人,看待人生亦當做一盤棋局,衆人皆爲棋子,唯他一人執棋佈子,上至皇室貴子,下至文人世家,皆以棋喻人生,便是存這個從棋道中堪破世事,方能行的穩健的心思。”一指茶缸子:“非但是博弈之人,即便是善於烹茶之人,人世百態與他而言便如同茶中滋味。然火候,滋味皆在他手中,孰濃孰淡,孰澀孰香,總之,這世道什麼滋味,都能由他的茶中烹出。由此及彼,真正能將世道的種種容於一本酸甜苦辣鹹聚集的菜譜之中,萬物皆可爲魚肉,任由你下刀。你若當真要舍了這些去學什麼經商之道勾心鬥角,才當真是多此一舉!”
如意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那隻茶缸子,伸手將其端起,學着封千味的模樣大口一飲而盡,爽口的涼茶一路從喉頭灌入胃中,一口下去,舌上漸漸品出些微微的澀,她學着他砸吧兩口,兩頰的腮腺處又溢出些甘甜。
小武認命的將一邊的爛攤子收撿好,封千味瞅了她兩眼,起身走到大鍋邊倒持那個鐵鏟子:“現如今看來,你的功夫已經到家,只是身體的負荷尚且與你的能力不等同,令你炒砂,也不過是爲了練一練你的臂力,其實無需我多言,你自己心中也清楚,也罷,如今往後該怎麼辦,你自己好好想想。”
封千味去了前院,小武收拾好東西湊到如意身邊:“姑娘,先生說話總歸是直白傷人些,卻不曾有過什麼虛與委蛇的做派,先生今日……”
“是金玉良言。”如意接過他的話,誠懇道。
日頭升高以前,如意告別封千味,在封千味指責她連一頓飯不做的罵咧聲中離開竹屋。她出了樹林,便直接去了鎮上。
鎮上依舊是繁華熱鬧,並未因爲少了一個何如意而有何翻天覆地的變化,若說有什麼變化,大概就是百味樓中的生意再無前些時候那般火爆。
如意進入大堂的時候,有小夥計一眼就瞧見了她,忙不迭的和她打招呼,這一招呼,就將許多人的目光扯了過來,有些喜歡她做的食物的老食客幾乎日日都來,只是日日都沒等到她,如今一見到人,自然是喜上眉梢的問她是不是今日要做新的菜式了,如意笑着迴應了幾句,直接去了後院,將一片追問挽留聲留在身後。
燒燬的廚房已經開始翻修,早已經找不到當日的模樣,一邊的大廚房裡,百味樓的幾位大廚正在掌勺燒菜,一干夥計來來去去的幫着打雜,似乎都忙得連眼皮子也不曾擡一下。
“師父!?”一聲驚呼從身後傳來,小四挑着一擔水進來,幾乎熱淚盈眶!如意見到他也是很開心,其他人都在忙,如意就將小四帶到側門邊細聊。
小四見到如意很是激動,當初如意在百味樓風光的時候,他跟着如意便十分風光。現如今,如意被人暗算,元兇未除,外界又傳言誰請了如意都會遭到報復,她無法回來上工,從前那些嫉恨她的人暢快之餘,便將小四一併排擠了。
“師父,到底是誰做的這樣的壞事!害得你不能來上工,我……我很想你!”男兒有淚不輕彈,小四這個眼淚,卻彈的很是歡快。
如意看了一眼正在翻修的新廚房,安慰他:“等到廚房修好了,我自然會回來,你放心即便我不在這裡做了,也一定不會不管你,往後,你依舊可以到我這裡來學東西。”
小四怔怔的看了看她,很用力的點頭。
如意默了默,忽然問道:“小四,百味樓的廚房這段日子有沒有外人來過?之前呢?我離開之前的那段日子你有沒有留意過?還有,在這小廚房裡當值的四個人是那四個人?着火那日是誰當值?”
小四沒留神這麼一連串問題忽然就被問出來,他吸吸鼻子,細細想了想,道:“因爲師父你掌勺的那些個日子,其他幾位大廚其實有些清閒,老闆見他們清閒,手底下的人也清閒,就在他們那裡派了人到你這裡幫忙,並沒有招人。廚房是重地,上回那幾個媒婆那般可怕,最後還是被硬生生當在外頭了不是,除了我們酒樓裡的人,應當不會有旁的人能進來。”
如意聞言,點了點頭,小四還想問她究竟什麼時候能回來,得知如意過來的李恆才匆匆趕來,見到如意時,他一臉的擔憂之色總算緩解了幾分。
“你既然過來爲何不通傳我一聲?如意你放心,只要廚房重修好了,我便立即聘你回來。”李恆才發誓一般鄭重的許諾,如意只是笑笑,倒顯得輕鬆自然:“李老闆,我這幾日在家清閒的,反倒養出了一個懶病,你若是要我現在就上工,只怕我還得拖一拖呢。”
李恆才並未與她笑語,由始至終,他都十分的嚴肅認真:“這不打緊,只要你想回來,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的一番話真心幾分假意幾許暫且不表,如意笑着與他回了幾句,大意是自己如今還未養好身子,上工一事暫且不急,日後再談。沒說幾句,她便從百味樓離開。
從百味樓出來,如意去了一趟鄭府。
從最初到現在,她統共來過鄭府兩回。第一回是找尋安息茴香,得裴玉容相助買到了一些,第二回便是先前和霍雲的比試曾來過這裡。
如今再到這裡,她方纔仔細瞧了個仔細。鄭府十分之大,從百味樓出來不過兩條街就到了。門口的家丁都認得如意,見到她的時候皆是畢恭畢敬的。
家丁通傳後,鄭夫人裴玉容迎了出來,身邊並未瞧見有香芝的影子。她自然也是聽說了百味樓的事情,只不過她一介女流,加之體弱多病,一直未曾去親自看過如意。如今見她安好,也算是落了一份心。
“怎麼不見鄭公子和香芝?”如意接過侍女奉上的香茶,隨口問了一句。
裴玉容的神色很是淡定從容:“哲瀚從烏落運過來一批毛皮,欲在鄭家的作坊里加工成衣。聽說有塊上好的狐狸皮,香芝不曾見過,阿澤便帶着她去瞧一瞧。”
不只是緣分還是湊巧,正當兩人閒聊的時候,鄭澤就回來了。
人尚且未至此,卻先聞到幾聲女兒家的笑聲。下一刻,一身湖藍裙衫的少女捧着一個包袱歡天喜地的踏入小花廳,見到裴玉容的時候頓時眉開眼笑,激動地湊了過來,將手中的包袱抖開,赫然是一件漂亮的狐皮披風,領口處做了一個狐狸頭的樣子,十分逼真精緻。
“姐姐!你看,這可是姐夫送給我的!你也有一件,不過領頭的這個狐狸沒有我的好看,但是姐夫說這一件襯更我!”女孩子幸福的彷彿快要飛上天,當着裴玉容和如意的面,哦不,她從進門起就從未看如意一眼,就這麼將披風抖開,呼啦啦轉了個圈:“姐姐,好看嗎?”
裴玉容笑的優雅從容,隨時苛責的意思,但也不曾真的發怒:“真兒,有客人在,不得無禮。”
裴真這才轉過頭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如意,眼神中似乎先是一惑,繼而開朗:“啊,是你啊,酒樓裡那個廚娘。”
“如意,你怎麼來了。”一個好聽的男聲從花廳門口傳過來,鄭澤擁着香芝緩步踱進來,他手裡也提了一個包袱。香芝小鳥依人的挨着鄭澤,臉色不知爲什麼並不怎麼好看。
鄭澤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如意,他與如意打了招呼,卻是先走到裴玉容面前,將包袱遞給她:“哲瀚託我轉送給你的,你身子弱,馬上天氣涼了,記得披着。”
裴玉容似乎覺得有客人在不應當這般說着私話,表情並不怎麼自然,隨意的接過了包裹便放在一邊,全然不似裴真那樣還要拿出來披在身上比劃比劃。
香芝自然也是和裴真一樣自動無視如意的,一雙眼珠子死死地就黏在了那個包裹上。
如意今日格外仔細的打量着每一個人,見到香芝這副表情,身上手裡也不曾有什麼包裹披風,猜測大概哲瀚那裡稀罕的狐狸毛皮統共兩件,然想要這件披風的人卻不止兩人,最終,這件狐狸披風便落在了裴氏姐妹手上,或者說,若是沒有裴真,這件披風便是他一妻一妾之物。
香芝如今這個光景,到底是不怎麼值得同情的。不過左右一件披風,倒也不好就這麼斷定她過得好不好,如意見鄭澤回來,便起身告辭。
鄭澤將披風給了裴玉容,聽着如意要走,立馬挽留:“你這是見不得我還是怎的,我一回來你便要走?既然都過來了,今日就留在這裡吧。”
如意自然是婉拒:“只是出來辦些事情,事情辦完了過來小坐片刻,家中尚且有爲忙完的事情,實在不好多耽擱。”
鄭澤默了默,道:“我送你。”
如意掃一眼臉色已經紫的香茄子的香芝,破天荒的沒有婉拒:“有勞鄭公子。”她又與裴玉容道了別,這才由着鄭澤送他。
鄭家的馬車精緻華美,跑起來的時候四平八穩,全然不似牛車那般晃晃悠悠的晃得人想吐。如意與鄭澤相對而坐,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捱到。鄭澤也並未有什麼逾越的舉動,與她一人坐一邊,人倒是十分健談。
如今再看鄭澤,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長相比起她屋裡儲着的那個雖然就有點醜了,可若是放在別的地方,也是豔壓羣男的姿色,且這一路他天南地北的侃侃而談,將多年經商的趣事一一道出,加之他聲沉音美,也難怪能招蜂引蝶,讓香芝拼了命的撲了上來。
如意從前多半時間都身處廚房,所讀的書籍無論古今中外,也大多與一個食字相關,若是談到食材屬性刀工火候中外菜譜,她倒是能不重樣的說上許久,可那些奇聞趣事,她便只能靜聲傾聽,在一些有趣的地方淺語輕笑,一趟路程下來,倒也順利。
眼看着快要到何家村,鄭澤忽然話鋒一轉,看着如意道:“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也見過些奇人,然你這一個,確實讓我最爲佩服的。”
如意正從飄起一個角的車窗簾子看外面走到哪裡了,聽到鄭澤說這樣的話,她轉過頭望着他,並不作答。
鄭澤見她似微怔,繼而道:“你這身廚藝究竟是哪裡學來,我聽聞你從前體弱,不曾拜過什麼師傅,倒更像是一夜之間便會了,莫不是有什麼秘籍吧。”他以一種玩笑的口吻打趣她,笑的十分的自然好看。
如意笑着回答:“我聽聞武林高手參透武功招式,也是頃刻之間便明白了。我雖的確不曾拜過什麼師傅,不過我常年臥牀之時,我娘教過我一些,自己本就無事,閒來時候自己琢磨琢磨也就差不多了。”誠然她這番話純屬瞎編亂造,可鄭澤還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點點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馬車一路行至何家村,眼看着就快到了,如意便不再說話,就在快停車的時候,鄭澤忽然插話道:“我近幾日不會外出,哲瀚也會在這裡逗留一陣子,倒是有幾個宴席可以去赴一赴,若是你有意,我大可將你帶過去,一桌宴席自然是難不倒你。你放心,酒樓那些魚龍混雜之地的確是易被人動手腳,可府中大院的戒備要森嚴的多,定然不會有事。”
如意點頭:“若是有這個機會,就真的要麻煩鄭公子了。”
鄭澤笑的如沐春風,眼中的神采都多了幾分:“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鄭澤的馬車停在瞭如意的家門口,他這輛馬車實在太過招搖顯眼,令偶出門口的王鳳嬌一眼瞥見,還以爲女兒女婿又回來了,雖說馬車停的位置有些不對,可她還是笑呵呵的迎了上去:“香芝!是香芝回來了吧!你們咋個也不告訴我一聲兒啊……”
王鳳嬌的聲音在馬車門打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看着從馬車中從容下車的如意和一邊呵護着深怕她摔了似的鄭澤,險些一口老血都嘔了出來,望向如意的眼光恨不能將她給吃了。
如意看了一眼王鳳嬌,淡定的打招呼,又與鄭澤道了別,便不再與他二人費話進了屋,外頭鄭澤與他的丈母孃要如何如何,便與她沒什麼干係了。
然而她剛一進家門,就聽到一陣談笑聲,再一看大開的東屋門,她心中咯噔一聲,趕緊衝進東屋,卻並未見到男人的身影。
“是如意回來了嗎?”聽到聲響的吉祥從後院過來,見到如意立馬道:“幾個嫂子和阿嵐她們都過來了,就等着你晌午開火呢!”
如意對着吉祥指了指東屋,吉祥知道她問的是什麼,不料她也是一臉茫然的搖搖頭,似乎同樣不曉得屋裡的人去了哪裡。
如意踏進竈房的時候,幾個嫂子已經圍着阿嵐聊開了,不過她沒想到的是,何柳兒不知什麼時候也過來了。
見到如意回來,一羣女人擁着她讓她趕緊動手。她們不過在這裡呆了片刻,這如意的廚房便讓她們大開眼界,光是先前她做出的那些醬料就讓她們覺得就是拌着米飯也是香的。
她們幾個也不是白來,都帶了些自家的新鮮時蔬,毛豆茄子辣椒什麼的,只有章嵐帶了一塊肥瘦均勻的肉過來。
無非是教幾道家常菜,不是什麼難事。她們帶什麼,如意就教什麼菜,再根據誰誰家喜歡酸的還是甜的,苦的還是辣的,對着他們的胃口來教。章嵐在一邊等着的時候,如意說的每一道菜她都聽得十分認真,到是何柳兒,有意無意的跟着符合以下,彷彿對這個並未有太多的興趣。
如意覺得自己今日看人看的格外的仔細,何柳兒一副對下廚興趣缺缺的樣子,又跟過來做什麼呢?
吉祥在一邊幫着打下手,竈房裡頭很快就熱火朝天的忙活起來。熬粥的熬粥,揉麪的揉麪,都十分認真,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彷彿已經看到了自家男人嘗着自己的手藝讚不絕口的景象。
章嵐大概是裡頭最爲認真的一個,叉燒豬肉該切多少寸,如何剞刀劃一字花刀,醃的時候蔥薑蒜各放多少,煸鍋該煸成什麼模樣再撈出來淨油,事無鉅細的一一問清楚,實施起來格外小心翼翼。
如意看了看她認真的模樣,忽的開口道:“阿嵐,你若是有空,大可去山上找些香菇山核桃,就是果子也成,那些新鮮的東西做出來的不必肉味差,你不必專程割一塊肉來。”
章嵐很是驚喜:“那些也能做菜?”
如意笑的隨和:“沒有什麼做不成一盤菜的,你若真心想做,泥巴也能做出丸子的味道。”
章嵐開心的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爽朗的很,給人一種開心就該笑的感覺,全然沒有鄉里姑娘的羞澀靦腆。
“成!我下回就去山上弄些回來,我從小就跟着我爹滿山跑!”
如意又囑咐了幾句細枝末節的事情,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退出竈房,站在東屋門口發呆。
真是奇了怪了,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
如意猜測他會不會是躲到了牀板底下,正準備去掀一掀牀單,身後不其然的想起了何柳兒的聲音。
“如意?”
如意回過頭,果真就瞧見何柳兒期期艾艾的模樣。
見如意望着自己,何柳兒衝她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你等等”就直接進了東屋,從東屋乾淨整潔的牀榻上拿過來一個小包袱。
如意正在納罕今兒個怎麼處處都可見小包袱,就見何柳兒從包袱裡翻出兩個小布包來。
料子都是選的上好的料子,經久耐磨。兩個小布包縫得也好看得很,其中一個布包還繡了兩隻蝴蝶。
“這是……”如意接過她遞過來的布包,有些不懂。
何柳兒澀然一笑:“我聽吉祥說……再過些時候你就該送金玉滿堂去學堂唸書……我們村裡女娃娃能唸書的人家幾乎沒有。我想着總而言之我命苦,也用不上了,索性給金玉滿堂縫個書包,也好叫他們上學的時候能方便些。”
何柳兒這兩個書包做的的確是漂亮,可如意覺得自己家與她實在談不上有什麼親密的,且她這塊料子實在是好貨,摸起來倒像是專門縫口袋布包的,她方纔說“我命苦,也也用不上了”,也就是說這個料子她本是想給自己縫個什麼?
如意捧着兩個小書包默了默,然後收好,笑着感謝道:“這些日子我正準備送他們去讀書,你這兩個書包送的恰到好處,料子這麼上乘,足以見得你也是個關心他們的好姐姐,往後有空就到我家來吃個飯吧。”
何柳兒聞言,硬生生的錯愕住,見如意轉身就要把布包包放到屋裡,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如意……”
這樣欲語還休貝齒咬脣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啊……
如意一副“你還有什麼事”的模樣看着她,何柳兒斟酌片刻,弱弱道:“我們鄉里孩子……難得有一個能去讀書的機會,你……你要好好囑咐金玉滿堂……要好好讀書。”
如意笑了笑:“柳兒,你真是有心,你放心,要是金玉滿堂不肯好好讀書,即便是衝着你這兩個小書包,我也第一個不放過他們!”
何柳兒心不在焉的點頭,目光黏在那兩個布書包上,怎麼看怎麼像是還有話說。
如意索性連問都不再問她,恰好竈房那邊幾個嫂子的第一道菜已經出鍋,章嵐的叉燒豬肉也做到了最後一步,在竈房裡叫着如意的名字。
如意趕緊把書包放好,帶着何柳兒一去了竈房。
中午一頓飯,吃的都是幾個嫂子做的菜。毛豆煮的倒是很好,只是放調料的時候比例尚顯不足,茄盒子聞起來很香,可如意覺得澱粉似乎放的多了些,其他一些菜,多多少少存這些瑕疵,倒是章嵐頗有天分,一道叉燒豬肉做的有滋有味,如意鼓勵了她們幾句,下廚這個東西,多摸索幾次,手感就出來了。
最後,一行人一起圍桌吃飯,幾個成了親的嫂子說的都是自家男人的事情,章嵐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插幾句話,氣氛倒也和諧。如意吃着飯,瞟了一眼何柳兒,只覺得她送了書包之後整個人都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吉祥問了她一句,她看了如意一眼,搖搖頭沒說話。
吃完飯,一行人都三三兩兩的回了家,何柳兒自然又是落在最後的,可是如意將她們送到門口之後就折回去了,她堵在嗓子眼的一番話依舊沒能說得出來。
送走了這波人,吉祥開始四處尋找江承燁,她不敢用喊得,免得將旁人招了來,如意覺得這人要真的說走就走了,也太沒有禮貌了,找了兩圈沒瞧見人,她就直接盤腿坐在了東屋的牀上雙手托腮作思考狀。
“喂。”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如意擡頭,果真就瞧見男人一手撐着柺杖,一隻腳站立。受傷的腿微微彎曲,整個人的重心都靠在門上。
從前門進來的吉祥嚇了一跳,如意撇撇嘴,讓吉祥安心去忙自己的,這纔將倚在門口的男人扶進了東屋躺上牀。
“你這是跑去了哪裡?跟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如意將他的腿擱好,也跟着坐上來。
江承燁擡手指了指上頭:“去屋頂坐了坐。”
如意瞪眼看他:“你上屋頂了?”
江承燁漫不經心的點頭,還一副理所當然:“不是說多曬曬太陽麼,屋頂位置正好。”話畢,又瞟了她一眼,語氣中譏諷之意明顯:“馬車可坐的舒適?”
他興許是看到了自己剛纔回來坐的鄭澤的馬車,如意很誠懇地點頭:“不錯,比牛車舒服多了。不過我之前也做過別人的馬車,哦,是個你不認識的朋友,姓江,他的馬車也很舒服。”
江承燁忽的冷笑:“誠然我還不知道你有喜歡坐男人馬車的這個習慣。”
如意覺得他今日的口氣實在是陰陽怪氣,她不想與他多做爭辯,索性不理他自己想事情。
江承燁瞟了她一眼又瞟了她一眼,道:“方纔她明明還有話說,你是真聽不懂還是裝聽不懂?”
如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說的那個“她”是誰,而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又覺得今天這個男人委實有點話嘮的傾向,十分不符合他高冷的形象。最後她再仔細一想,方猜測出他說的那個“她”可能是指何柳兒。
如意似乎來了興趣,眼中帶着笑意:“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應該順着她的話問,咦,你爲啥要用這麼好的料子給我們做書包呀;咦,你爲啥說自己命苦呀;咦,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呀……這樣子嗎?”
江承燁因爲她那浮誇的語氣和神態難得的笑了笑:“所以說你倒是看出些什麼來了?”
如意擺擺手:“你說我無情也好薄情也罷,我們兩家早就水火不相容,她娘從前那麼整滿堂,我沒以牙還牙的喂她們毒蘑菇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何柳兒擺明了一副她有話說她有是想求,禍從口出,這麻煩有時候也是從口出。無論她有什麼想法,都與我們無關,我何必多此一舉呢。”如意說到最後忍不住摸摸下巴:“不過我瞧着她那個樣子,一臉的求知若渴,要是不說我還以爲她想和金玉滿堂一塊去上學呢。真是有意思,兩個娃娃上學,她瞎摻和什麼呀……”
江承燁對她毫不知情時事新聞這一點又流露出了鄙視的神色,十分克制的提示她:“大概……是和聖上頒下新令,在各地建女子宗學一事有關……東橋鎮上,似乎正好有。”
“女子宗學?”如意微微吃驚,連帶着何柳兒今日的表現,她越發的覺得很有可能是因爲這個原因。可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說,何柳兒是想去女子宗學?她來找我們做什麼?不該找她娘麼?”繼而又多了幾分感嘆:“她一個鄉里姑娘,能這麼有上進心,真是令人感動。”
江承燁抽了抽嘴角,懶得再和她說,卻聽到她感嘆完了又是一聲疑惑:“咦……爲什麼你連女子宗學的事情都知道……”她這一句話,試探多過疑問。
江承燁覺得好笑,正想開口,就被她搶白:“你又想說,你們城裡人都知道是吧?”
陽光從窗戶打進來,一張年輕的少女容顏上,打趣調侃的神色令她忽然間多了一分靈動,江承燁就這麼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開口道:“何如意,我還沒有吃午飯。”
魚面幾乎被江承燁給承包了,因爲怕不夠填他的胃,曬好的魚面如意都存好了,中午爲了省事兒,給他炒了一碗蔥香魚面。
東屋裡頭,男人優雅吃麪,如意就坐在矮桌的另一邊,手裡抓着一把玉米粒,彷彿推算命裡一般一點一點的將玉米粒分成幾部分放在矮桌上,口中還唸唸有詞。
江承燁吃下一口面,淡淡道:“算出自己多少歲發財了嗎?”
如意挑着眉毛想了一陣子,好一會兒纔回過味來他似乎是在調侃自己,雖然這個調侃有點冷常。
她也不解釋,將玉米粒攏在一起,皺着眉頭不說話。
江承燁吃完魚面,瀟灑的將碗筷往她面前一扔,如意順手收了碗筷去了竈房,金玉滿堂搶着搶着幫她把碗洗好了,如意拿他們沒辦法,一回頭,卻瞧見常年蝸居東屋的男人竟杵着個柺棍朝着竈房這邊走過來了!
“你……”如意看着他即便處着柺棍穿着粗布衣裳都走得器宇軒昂,有些吃驚。
江承燁瞥她一眼:“我去後院走走。”
在前院人來人往的,自然是不方便,被人瞧見更是不好,如意連忙讓出一條道,就這麼看着他一瘸一拐的往後院走。
後院是大黃的領地,他瞅見江承燁,不只是激動還是怎麼的,噌的一下衝過來叫了兩聲,一直穩穩走着的男人竟然像是被嚇到了一樣,眼看着身形一歪,下一刻,如意就衝過去將他扶好了。
“大黃!”如意叫了它一聲,大黃嗚咽一下,就回到了自己的窩裡坐下。
“唔……不曉得是不是被它嚇到了,我此番腿有些軟,你扶一扶我……”江承燁享受着佳人攙扶,忽然開口道。
如意只當他真的被嚇到了,攙着他開始在後院曬太陽練習走路。
兩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陽光很足,在屋裡的時候不怎麼覺得,現在在外面,如意越發覺得身邊這個男人皮膚比自己都好,看起來似乎是養尊處優的,只是身上那幾道猙獰的傷疤格外的明顯。
“我今日去了一趟鎮上,仔細想一想,我覺得有這些人很可疑。”美好靜謐的時光裡,如意插得一句話十分的不和諧。
院中的陽光打在兩人身上,江承燁目光落在扶着自己手臂的那雙手上,表情沒什麼變化:“誰。”
如意扶着他小心翼翼的慢慢走,道:“第一個,是百味樓的廚子;第二個,是鄭澤;第三個……”如意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很快又堅定道:“是李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