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原先是做什麼是?”
“家中原先是牧人,日子不大好。十五歲時,小人便從了軍。”
“從軍爲何?”
“爲了吃飽飯,有衣裳穿。從軍後,小人殺人無數,一路積功升官……”
“倚仗的是兵法,還是刀法?”
“都有。”
牛比吹的有些小清新啊!
周圍幾個軍士的眼神不對。
“殺人多了,就升了官。其中也被人冒功數次,不過小人沒吭聲。”
“爲何?脾氣好?”
“沒。只因第一次質疑被毒打了一頓,從此我就知曉,除非有把握,否則不要和貴人發生衝突。”
“所以此次你覺着把握很大,這才越級上報?”
“是。不過小人如今想來,還是憋屈太久,想出人頭地的心思太重,失了分寸。”
看到烏達質疑的眼神,耶律喜淡淡道:
“能做到建水城的城守,刀法必須好,否則我早已死在了半途。而兵法必須也得好,否則率領麾下必然無能。”
有趣的一個人。
至少沒說什麼高大上的理想。
從軍爲何?吃飽飯,有衣穿。
“對北遼如何看?”
“很強大,很窮。”
“窮如何說?”
“上面人有錢,小人也有錢,就是窮了百姓。”
“千百年來窮的都是百姓。”楊玄說道:“百姓不窮,那些權貴豪紳如何能富?”
耶律喜一怔,拱手:“主人此言甚是。那些上等人正是靠着盤剝百姓才成爲富人。”
楊玄這一路行來,對大唐的現狀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認知。
他的出發點高,看財富自然不會錙銖必爭,而是要看矛盾。一句話:權貴豪紳靠着剝削下等人富裕。
老賊不解,“郎君,大唐比北遼好些吧?”
楊玄搖搖頭。
“大唐剛開國時,官吏還算清廉。田地還多,皇帝酬功也方便,於是權貴高官們覺得心滿意足了,百姓也安居樂業了,矛盾也少了,於是號稱大治。
可隨着時光流逝,權貴高官豪紳們不斷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這些都需要更大的財富權力。加上每年都涌現不少新貴來分潤財富權力,於是田地和權力漸漸被擠兌的有些窘迫。
演化到現在,兼併田地越演越烈,權力鬥爭越演越烈……於是流民不斷, 政爭不斷。
流民要吃飯, 沒飯吃就會造反。去年零星造反的消息不時傳來。
朝中的政爭越發的激烈了, 新貴和傳統權貴們展開了利益爭奪戰,不死不休。面對這等局面,那位來了一招合縱連橫, 竟然聯手一家四姓來制衡朝局。
此舉看似平息了政爭,但卻埋下了君弱臣強的禍根。
一家四姓和他們所代表的的權貴們勢力不斷在膨脹, 已經影響到了皇權。而那些被拋棄的權貴豪紳們在醞釀不滿。
現在就缺一點火星, 整個大唐就會炸起來。”
老賊暗喜, “郎君,這是咱們的機會啊!”
楊玄挑眉, “沒錯。”
建水城在吵鬧。
城守府被一把火燒了,衆人就徵用了邊上的一個宅子當做辦公地。
文官沒有了,武人們第一次做主, 發現格外的爽。
但沒有誰願意出頭掌總, 往日牛皮哄哄的將領們, 在爲了推卸責任而爭執不休。
下面的將士們也隱約知曉了大事不妙, 但這一切都和他們沒關係。正好沒人監管,咱們樂呵樂呵。
於是守城的軍士也懶散了。
“哎!咱們輪換來吧。”
“好!”
兩個軍士蹲在城門洞中, 裹着蓑衣打盹。
“咳咳!”
有人咳嗽。
“咳咳!”
“尋死呢!”
一個軍士被吵醒了,大怒擡頭。
“詳穩?”
耶律喜冷冷的道:“一羣蠢貨,召集他們來。”
軍士飛也似的跑了回去。
“詳穩來了, 要諸位去城門那裡。”
正在爭吵的將領們心中一鬆,都樂了。
“詳穩來的好啊!”
咱們不用背鍋了, 大喜!
於是衆人笑着到了城門處。
詳穩身後有數十人,因爲秋雨綿綿, 都披着蓑衣,帶着斗笠。
細雨紛飛, 看着就像是男女之間磨磨唧唧的纏綿。
衆將聚攏,行禮,“見過詳穩。”
大佬,回來就好啊!
衆人擡頭,就看到耶律喜恭謹回身。
“主人。”
身後一個年輕人微笑,就像是即將進食的猛虎般的矜持道:“動手!”
他的身後,數十人在獰笑。
“你好面熟!”有人驚呼。
“殺光!”年輕人微微頷首, 還衝着那人微笑。
隨即數十人撲過來,亂刀砍殺。
秋雨綿綿,沒人出入,前方有戶人家開門, 正好看到這一幕,男子下意識的把
門關上。
回身對妻子說道:“詳穩回來了,殺人了,都躲好。”
城頭值守的軍士驚訝的道:“下面什麼動靜?”
兩個蓑衣斗笠男子飛掠上來,十餘值守的軍士駭然。
“殺!”
橫刀掠過雨霧,濺起血花無數。
二人順着城牆掃蕩,轉瞬就殺了十餘人。
遠方,黑壓壓一片逼近的騎兵看到了城頭的動靜,開始加速。
馬蹄聲有些沉悶,就像是天邊的悶雷。
另一側守城的軍士被雨霧遮蔽了視線,但聽到了慘叫,就揉揉眼睛,一邊過來,一邊問道:“叫什麼?”
他走過一段,就看到一個男子衝着自己獰笑。
隨後身形飛掠而來。
“敵襲!”
尖叫聲在雨霧中顯得有些模糊。
馬蹄聲驟然大作。
烏達帶着一匹空馬趕到,“郎君!”
楊玄飛身上馬,數十人一一尋到自己的戰馬,隨即跟上。
“突襲!”
數百騎頂着雨霧衝進了建水城。
此刻另一側值守的軍士發現不對勁,長久以來的太平讓他們覺得不可能會遭遇敵襲,所以就令人去軍營報信。
“讓他們去巡查。”
吩咐完畢,小頭目回身看着外面,罵道:“眼前都是水霧,什麼都看不清。”
馬蹄聲漸漸清晰,小頭目不耐煩的道:“可是金山城的人來了?”
建水城出了大事,這羣棒槌將領選擇了隱瞞,準備商議出誰來做背鍋俠後再令人去請罪。
他回身,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冷的打個哆嗦,隨即身體恍如凝固了一般。
數百騎在雨霧中逼近了軍營。
軍營大門的數名軍士正在叫喊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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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首的騎兵舉刀高呼,“我北疆軍……”
數百騎齊聲高呼,“威武!”
隨即數百騎衝進了軍營中。
“敲鐘!”小頭目渾身顫慄,“快!敲鐘!”
沒人搭理,小頭目回身,就看到了一個男子。
斗笠下的雙眸冷厲。
隨即橫刀從他的脖頸前抹過。
此刻敲鐘已經失去了意義。
軍營中,因爲將領們這幾日聚在一起議事,沒人管,所以五千軍士在營中也放了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或是聚衆賭錢。
陰雨綿綿的日子,躲在敞篷裡多舒坦?
直至聽到了慘叫,以及密集的馬蹄聲,有人才探頭出去罵道:“號喪呢!”
一騎衝了過來,一刀抹過。
失去頭顱的屍骸倒退,倒在了擺放着賭資的土布上,鮮血從脖頸處噴了出來,滿帳篷都是。
“敵襲!”
尖叫聲和馬蹄聲一起驚破了營地。
那些北遼人從帳篷中衝了出來,迎接他們的是戰馬的鐵蹄,以及騎兵的長刀和長槍。
“不要讓他們集結起來!”楊玄帶着一百騎在營中四處衝殺,把那些剛聚攏的敵軍衝散。
但北遼軍不愧是精兵,哪怕是遭遇突襲,依舊拼死集結了數百人。
這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讓楊玄有些懷念副使大人的馬槊。
若是老廖在,讓他頂在最前面,只需一百騎就能擊潰那些敵軍。
“主人,小人去!”
耶律喜眼珠子都是紅的。
“好!”
耶律喜帶着一百騎衝了過去。
長刀時而勢大力沉,時而靈巧機變,剛聚起來的敵軍竟然無人能擋住他。
“是詳穩!”有人驚呼。
耶律喜知曉自己殺人越多,楊玄對自己的信任就越多,所以毫不猶豫的帶着人擊潰了這股曾經的麾下。
“詳穩殺人了!”
北遼軍心大亂,耶律喜喊道:“有人謀逆,跟着我殺敵!”
楊玄頷首,“不錯不錯。”
這麼一喊之後,那些北遼將士越發的懵逼了,不知哪邊是對頭。
少頃,有人潰逃,隨即引發了崩盤。
整個營地都亂了,騎兵們輕鬆而肆意的砍殺着,那些亂軍沒頭蒼蠅般的到處亂跑。
“放開一條口子!”楊玄吩咐道。
口子一放開,那些北遼軍拼命的往外面鑽,而唐軍就跟着後面砍殺。
這一路砍殺瀰漫到了整座城池。
“有人謀逆,詳穩帶人平叛,都別出門!”
楊玄令人高喊,於是整座城池詭異的一邊喊打喊殺,一邊安靜如墳地。
唐軍分開追殺,那些潰兵到處亂鑽,有人想進民居,可百姓不傻,擔心自己被連帶,所以緊閉房門不納。
蕭景一家子也是如此。
“啊!”
一具屍骸倒在了他家門外,蕭景看到了長刀,也看到了錢袋子。
他心動了,趁着母親進去找刀子的機會,悄然開了門。
長刀拿進來,接着是錢袋。
“大郎!”
母親的驚呼在身後傳來,一股壓迫感來自於頭頂上方。
蕭景緩緩擡頭,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被飛濺了不少鮮血,看着格外猙獰。
橫刀舉起。
蕭景崩潰跪下,嚎哭,“饒命!”
母親衝了出來,毫不猶豫的撲在他的身上,喊道:“饒命!”
蕭景盡力捲縮着身體,把整個人都躲在了母親的庇護之下。
橫刀沒有落下來,馬蹄聲漸漸遠去。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起身,把渾身被嚇軟的兒子拖回家,不忘把錢袋拿進來,隨即小心翼翼的關上門。
“阿孃。”蕭景漸漸清醒了過來,“他就是那夜給了我一文錢的人。”
母親低聲問道:“以後可還敢從軍?”
蕭景眼中多了懼色,“不去了,阿孃,我跟着阿耶學狩獵吧!”
這一場廝殺持續了半個時辰,直至老賊帶着人尋到了楊玄。
“郎君,收穫不少。”
十餘輛大車上拉的都是財物。
“府庫中的錢財都在這了,不過最多的還是成家的錢財,嘖嘖!那成家家主果斷的讓小人都不忍殺他。一進門就主動把錢財全數交上來,還把家中的女人都獻了出來。”
“錢財去了他還能掙。”楊玄覺得這便是豪紳和百姓的區別。百姓被搶走了家財,就和墜入深淵差不多。可豪紳有產業,只要產業在,財富就會源源不斷的再度聚攏。
“走!”
到了城門處,楊玄勒住戰馬,“老二,弄了筆墨來。”
毛筆在手,楊玄在城門中寫了一行字,隨即一行人帶着車隊隱入了雨霧中。
過了許久,纔有一個軍士摸了過來。他望望外面,回身喊道:“都走了。”
建水城頓時就活了過來,倖存的潰兵們聚攏在一起,竟然只剩下了千餘人。
“都走了。”
“看,那裡有字,尋個識字的人來。”
成家家主來了,看了一眼,咬牙切齒的道:
“楊玄到此一遊。”
“楊玄?”
“是楊狗!”
……
廖勁回到了桃縣。
“此行如何?”
黃春輝伸手在炭火上烤着。
廖勁坐下,接過熱茶,先愜意的喝了一口暖暖身體。
“先救了他們,再弄個手腳,丟下兩人,隨後進建水城把他們救了出來。”
很短的介紹,但對於黃春輝這等人來說,他看重的也僅僅是結果,過程並不重要。
“楊玄如何?”
“此次老夫一直在旁觀此人,行事機敏,有膽略,狡黠,做事有底線。”
“不狡黠的是蠢貨。這麼說,是個有德的人才?”
“對。”
“他一去臨安,劉擎就把臨安軍交給他操練,進一步大概是想讓他掌軍。臨安不少人悄然上書,很是不滿。如此,都打回去。”
“相公英明。”
“不是英明,我北疆看似蒸蒸日上,可北遼一直在虎視眈眈。我們需要什麼?人才!若是讓張楚茂之輩手握大權,我北疆遲早會淪爲北遼鐵騎的獵物。”
“劉擎致仕還早吧?”
“他是還早,可他也不可能長久在陳州爲刺史。未雨綢繆,老夫在栽培你爲接班人,劉擎也在栽培楊玄爲接班人。”
“盧強呢?”
“盧強不錯,可管轄陳州。但統領一方征戰卻力有未逮。若是把陳州交給他,只能守成,一旦遭遇劇變,他無力應對。”
廖勁點頭,“就是年輕了些。”
黃春輝笑道:“年輕是年輕,可你別忘了,大唐多少年輕顯貴?他背後無人支撐,唯有用功勞來進取。慢慢來吧,不着急。”
“是啊!再有,咱們是能護着小崽子們,可一味護着卻也不行,還得讓他們經歷些風霜。”
“這話沒錯。”
第二日,按理楊玄該回來了。
沒來!
回來的是陳子茂和潘正兩個倒黴蛋,一問,說是楊玄令他們先回來。至於楊玄,天知道野哪去了。
第三日。
沒來!
廖勁覺得不妥,“相公,莫非是出事了?”
黃春輝同樣覺得不對勁。
“最近細雨霧氣大,難以察覺敵軍逼近……令人去哨探。”
黃春輝有些心中沒底。
劉擎遣人來了桃縣。
“劉使君說楊玄在桃縣許久,州里積壓了不少公務,等着他回去處置。”
黃春輝淡淡的道:“有事。”
兩個字就打發了劉擎的使者,但官員們都覺得大事不妙。
“相公,下官請命率軍去接應。”江存中果斷請命。
張度想去,但他率領的是玄甲騎,這是北疆的鎮山之寶,不可輕動。
有人說道:“年輕人驟然高位,卻有些飄飄然,否則緊跟着廖副使回來,哪來那麼多事?”
有人贊同,“是啊!弄不好是去截殺北遼斥候,想立功呢!”
此行大夥兒都看出來了,是爲了廖副使刷流量。楊玄就去打了個醬油。
黃春輝淡淡的道:“年輕人不想着立功,難道想着睡女人?”
呃!
衆人無言以對。
“相公,楊司馬求見。”
總算是回來了!
黃春輝冷着臉,“讓他進來。”
老虎不發威,你當老夫是病貓?
衆人都知曉黃春輝要教訓楊玄。
楊玄進來,行禮後,黃春輝冷冷問道:“去了何處?”
“去了建水城。”
“嗯?”
“相公,下官破了建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