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章 聖言內戰
“你被讚許了,”他的修士兄弟對他說,捏着他手心的十字架,難以判斷他正在向誰祈禱。“我們被讚許了,納瑞克兄弟。奧瑞利安聽見了神皇的聲音。”
納瑞克沉默不語,凝視着倒在他身前的埃利亞斯,他的驕傲和熱切從這個狂熱的教徒身上蕩然無存,甚至連往常矛盾中的諷刺與敵對都煙消雲散。
就在這裡,就在遊子聖堂門前,埃利亞斯曾經傲立於此的地方,這名哈爾哈拜特以一種彆扭的姿勢倒在血泊中,折斷後的手骨扭向身後,身軀像蠑螈一樣擰着。微弱的呼吸吹動了他身下的血泊,漣漪像血紅的膿泡一樣浮起又破裂,細小的聲音戳着納瑞克的耳膜。
“我們可以像他們曾經攻擊我們一樣回擊了,納瑞克,”他身旁的修士虔誠中帶有一絲隱隱的快意,“我們可以像他們稱呼我們爲屈辱一樣,真正揭發他們的愚蠢了。然後是那些背叛了我們的人,背叛了穆里斯坦信條的叛徒。”
納瑞克的心在震盪的擔憂中揪緊,他的胸腔似乎被骨板所封死,讓每一下呼吸都纏繞着劈啪作響的痛苦。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輕聲問,“什麼是——像他們一樣?”
“或者,比他們更多。”修士從善如流地更改了他的話,舉起爆彈槍,槍口向着地上的哈爾哈拜特。
他側過頭,那張佈滿疤痕的臉上,曾經平和的眼睛裡積攢着濃郁的仇恨,“我們被允許了。我們追求的仁慈最終還是被奧瑞利安,以及我們的父所認可,而哈爾哈拜特——在那段迷茫的日子裡,他們自以爲是地踐踏了神皇最新的律令。”
“我們追求的仁慈?(Mercy?)”
“爲我們所掌控的仁慈。(At our mercy.)”
修士扣下扳機,巴圖薩·納瑞克盯着埃利亞斯,嚥下他喉嚨中緊縮的顫抖和堵塞之感,隨後他才聽見槍聲。埃利亞斯變得破碎,像一堆黑與紅的殘渣,被血泊無形的牙齒咬住嚥下。
他的胃在彌散的血腥和香油的混合氣息中蜷縮,這些殘渣刺痛了他,打磨着他腦子裡那個呼之欲出的念頭,就像科爾基斯沙塵天裡足以硬生生磨平一個人血肉的狂躁風沙,讓他心中深處的一些東西痛苦地暴露在外。
他吸了一口氣,皮膚在長袍下因爲一股冷氣而皺縮。
“奧瑞利安確實得到了啓迪,”他輕聲說,“無度殺戮滋養大敵,唯有叛徒仍需絕罰。奧瑞利安說,他最後得到的啓迪讓他明白,這條命令針對普洛斯佩羅。”
“但奧瑞利安也領悟到,這同時亦是贈送給他的警告與神皇的寬容——因爲哈爾哈拜特中的許多都是我們最新教義前半句的叛徒,”修士兄弟回答,殘缺不全的嘴脣咧起,又很快地收斂,“因此,我們將重新成爲履行聖言的人,納瑞克。我們再次蒙受眷顧。我們被證明正確。”
他稍作停頓,從殺戮與毀滅中獲得一種必須隱藏的欣喜。
“好吧,納瑞克。”修士無奈地安慰着,“我知道你不想接受一個昔日同伴的死,哪怕我們分裂爲二,互不認同。但是,奧瑞利安走出聖堂時,他不是親自對埃利亞斯動手了嗎?這也是我們基因之父的抉擇呀。”
“是嗎?”納瑞克說。長廊中迴盪着他的疑問,像一滴水沒入寂靜的深潭。聲音逐漸擴散開來,即使不斷減弱,納瑞克仍然覺得它正擴散至信仰之律號的外側,順着金屬的骨架流出裝甲板,深入外側小行星帶的寂靜中。
在那兒,懷言者最後的內戰正在展開:那些殺戮最多的哈爾哈拜特被奧瑞利安處決,表達了抗拒或質疑的穆里斯坦亦然。
直到此時,他們所有人才發現,奧瑞利安似乎清楚他們每個人的血手上沾染着多少條應當或不應當的亡魂。
也是直到此時,他們才確認,奧瑞利安似乎已經不關心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個體——唯有信條的純淨需要被維護,唯有軍隊整體的效用值得被關注。
“你對什麼感到困惑,納瑞克?”修士說,鼓舞地看着他。
有那麼一個瞬間納瑞克什麼都不想說,他想沉浸在寂靜中讓時間從他身邊流過,他想重新見到但以理,或者回到一年前在艾瑞巴斯啓程前往烏蘭諾前將他殺死……啊,但以理,我們中有些滿心驕傲的虔誠者認爲他的過錯讓穆里斯坦蒙羞。
然後他回過神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兄弟,你只是不想承認,就像我也拒絕直視這種思維。”納瑞克說,“那就是對於懷言者中的多數人,不分哈爾哈拜特與穆里斯坦,那真正支持他們行動的內心信條如出一轍。我們都是一種人,沉浸在同一種驕傲和自詡的堅定中……”
修士急切地將雙手擡到身旁,他一隻手裡仍然抓着爆彈槍,另一隻手則捏着十字架。
“你不應該這麼說。我們堅持到今天,才見到真正的曙光,納瑞克!伱怎麼會在此時突然改變呢?如果我們與他們一模一樣,我早就在前些日子裡投身到他們之中了——”
“不,兄弟,不。”納瑞克說,一股暖流輕輕順着他的背脊落下去,他意識到呼吸帶來的氣流重新回到自己的肺部,“你們期盼的曙光是同一種光榮,這纔是哈爾哈拜特和穆里斯坦中的多數人堅持信條的緣由……之前是他們恰巧贏了,現在是你們恰巧取勝。”
納瑞克露出一個微笑,蹲下來,伸手撥了撥埃利亞斯的碎片,手上一片猩紅的粘稠。他的微笑擴大了。
“就像我必須承認,我一點兒不想按照穆里斯坦的教義,爲我們面前這個死者祈禱。我討厭他,你也一樣,可你連微笑都要隱藏起來……是啊,剛纔我甚至懷疑起但以理當年爲什麼邀請我加入穆里斯坦,兄弟,否則我現在該在的不是這兒。”
說完,他擡起頭,凝視着他身邊的修士,“讓我自己想一想吧,兄弟,我會把這一切想通。我會成爲一名真正的穆里斯坦,你認爲這怎麼樣?”
修士的眉毛仍然因爲納瑞克剛纔明晃晃的異端而擰緊,彷彿是爲了證明納瑞克的武斷和偏頗,他主動放下爆彈槍,拿着十字架的手親切地拍了拍納瑞克的肩膀:“你能想通就好。從此以後,我們仍是懷言者的弟兄。”
“當然,”納瑞克說。那個徘徊已久的想法聚攏成閃爍的光點,而光點匯聚成一簇明亮的燭火。
他目送修士消失在他視野的盡頭,向着黑暗走廊的盡頭離開。那兒早就是一片無光的漆黑了,也許還有幾盞電燭亮着,渺遠而細微,隨時可能被下一陣風熄滅。但多數地方從一開始就是黑暗的,只不過他們甚少能夠注意到。
巴圖薩·納瑞克搖了搖頭,靜心傾聽那些細微的聲音,直到身周萬籟俱寂。他向着地上的哈爾哈拜特點了點頭,站起來,悄然順着另一條路離開。
逐漸地,他跑起來,腳步在時響時弱的遙遠噪音背景裡迴盪。他穿過閘門,越過穿梭機,路過無數間祈禱室、隱修所和動力室,和途中遇到的屠殺與被屠殺者微微點頭,若無其事地離開,讓他們確認自己有緊急任務在身。
他去了一次導航大廳,拉住一個年輕的導航員,告訴他接下來有一項註定失敗但必須去完成的任務,心知肚明導航員跟着他走是因爲爆彈槍抵在他的胸膛上。
他抵達機庫,用語焉不詳的模糊命令讓毫無懷疑的凡人放他通行,甚至帶上了一小批船員。他掃過他們的臉,評估他們的性格和流落在這場內部屠殺之外的原因,帶他們上了一艘小艇。
他告訴他們自己要前去執行一項穆里斯坦的特殊任務,並留下那些面露難色的人,舵杆被拉動,機庫的門爲他們敞開,在奧瑞利安的視線之外,深入外界的羣星之中。
“但我們要逃去哪兒,大人?”一個船員深懷恐懼地問道,看着面前的茫茫星空,極快地瞥了一眼擋着第三隻眼睛的導航員。
“逃,”納瑞克說,打破了靜默,“一個好詞。是的,我們正在逃跑,你的判斷非常準確。你現在能看見什麼,米瑞耶?”
導航員不住地搖頭,“星炬的光很模糊,大人……”
“看不見普洛斯佩羅嗎?”
“那——太難了,大人,我不能保證完成你的任務,亞空間的波浪根本沒有平息,也許我們現在回旗艦還來得及。我們都聽說最後是你們勝出了,現在就回去,奧瑞利安不會知道我們離開過。不然……”
窗外魚雷爆破艦船帶來的震顫讓船內的人們一陣顫抖。
“沒有‘不然’,”納瑞克說,“我必須把懷言者中發生的一切告訴將要面臨災難的人。就算那是神皇的聖旨……我相信神皇已經不是曾經的他了。你們可以當我滿口胡言亂語,臆測聖言,一心褻瀆,我不在乎你們怎麼想。我只希望你們在乎一下自己的生命,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教友們?”
他諷刺地用上這個稱謂。
“我試一試,”導航員快速說,不得不發揮了他的靈能,探索着他所具備的力量的極限。他們的確不是非要星炬指引前路不可,但失去那座燈塔只會讓他們的身心疲憊程度大幅度上升,直到達到自己亞空間之眼能看見的範圍邊際。
“這裡的亞空間環境真的不是我能辨識的,如果我們要去普洛斯佩羅,我們可能——一定會迷失在帷幕的另一邊,我不可能完成那麼遠的躍遷,大人,沒有人做得到,這不是我是否願意的問題……”
“那麼我們還能去哪裡,泰拉呢?火星?月球?”
“我不知道,大人,這附近有一些異常的漩渦,我不太明白,這裡似乎有一些從未被提及的入口,亞空間洋流與它們背向而行,我擔心我們會落入其中……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受的教導中從未提及這種螺旋漩渦……”
導航員的話語戛然而止,戰艦的猛然巨震將他摔到桌邊,火焰驟然轟擊在艦船外殼,爆發的能量帶來了無數條陡然彈出的警告。
“走!”納瑞克大喊,“不論去哪兒,走!必須有人離開!”
——
這裡是泰拉。阿里曼想,王座世界的景象向他靠近,然而真正抓住他的不是現實宇宙的情景,而是在他的靈能視野中盤繞的可怖黑暗。
每一道黑暗的刻痕都是一條涌動憎恨風暴的溝壑,千瘡百孔的貫穿性空洞從內而外地等待着將整個世界徹底吞噬,那時死亡的烈火將會熊熊燃起,銀河將蒸騰成不存在的灰燼與殘渣。
艦船之內無人開口,但所有人都聽見了彼此思維的掙扎和震撼。他們面面相覷,震撼於泰拉向他們揭示的赤裸裸的黑暗。
“你們感受到了嗎?”弗西斯塔卡問。
“是的……”巴萊克顫抖着回答,他們的目光緊密相交,“很明顯。”
哈索爾·瑪特仰了一下頭,用力眨眼,固執地咬住牙關。
“那些漩渦……”阿里曼慢慢地說,感受着空間在他周圍向他擠壓而來,壓迫着他的血管。黑暗撕扯着他的身軀,他撐住桌面邊緣。
“父親的力量就在那兒,”他繼續說,輕輕地喘息着,難以抑制的尖叫在他喉嚨中顫出一聲細弱的嗚咽,“他的符文就在漩渦敞開的入口中,每一個入口。我們都認得出他的……餘燼。他殘存的作品……”
如此臨近,如此近在咫尺,馬格努斯留下的刻痕就在他們身邊涌起,而時間如碎裂的冰,在血管中刺痛着流淌。
“集中在泰拉,”弗西斯塔卡的牙齒咯咯作響。
那些渦旋幾乎全部被黑暗單獨覆蓋封鎖,但他們能感受到馬格努斯殘留的刻痕在黑暗的另一面不間斷地燃燒着。而黑暗的至深處,也是赤紅的火光最爲明亮的唯一地點。
“我們來對了,”哈索爾重新低下頭,瞪着他的同伴們,“我有種直覺,那就是他——他的灰燼,就在王座的帷幕背面,阿扎克,我們得到另一邊去。而帝皇……”
當這個名詞脫口而出時,一種龐大的冰冷恐怖凍住了亮羽聖堂講師的牙齒,千塵之陽們彼此環繞在一處,瞬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但降臨在此的只有一段電波,來自泰拉控制塔。
一段閃光的訊號浮現在艙內的控制檯面板上方。
萬丈光芒號被准許進入泰拉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