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太初大殿,面對趙王歇斯底里的掙扎和控訴,陳王劉俶只問一句:“那你夜闖大司馬寺,是何緣故?”

劉槐:“……”

面色灰白,他僵硬着——他說不出那個理由。若他不是要救走衡陽王,難道他能親口與人承認,說自己是想殺了北國那些細作?案子明明不歸他審,他急着殺人滅口是爲何?

朝殿上,陸二郎陸顯站在士大夫中,與衆人一起看着趙王和陳王的對峙。昨夜忙了一夜,放走了衡陽王,陸顯早朝本該疲憊與後怕。但他看着兄弟二人的對峙,精神恍惚,想到了自己昨夜夢到的——

夢到原本的軌跡中,最先在那夜趕到皇帝身邊的是趙王。

老皇帝同樣因爲受到驚嚇生了大病,現實中接手朝堂事務的人是陳王,夢裡卻是那最先趕去救皇帝的趙王。老皇帝同樣有猜忌之心,然而對大局影響微弱。夢中衡陽王死在邊關,沒有他的攪局,北國細作盡被趙王所除。

趙王還陷害負責大司馬寺防衛的陳王殿下,讓陳王入了獄。由此才激怒了自己的三弟陸昀。

造反皆有緣由。

現實中,陸昀好似將這種緣由……已經斬斷。

一個預知未來的夢,有人努力適應去借助夢而避開危機,有人卻大手筆,將一切格局推翻,按照他的想法來。陸二郎目光向同樣位列羣臣中的那位清貴雍容的陸三郎看去,對方面容似雪玉,眼眸黑邃如曜石,巍然不動。

趙王近乎崩潰,口不擇言:“是你陷害我!對,你和陸三郎……人是你們放走的!不然京兆尹的人爲何……”

劉俶慢慢說:“朝中大臣皆知,我與小皇叔,不睦已久。”

趙王劉槐:“……!”

他看諸臣紛紛點頭,心中更覺絕望。是,建業朝臣都知,陳王和衡陽王性情不和,兩人政見也不同,去年衡陽王遭遇刺殺,還一度懷疑是陳王所爲,與陳王針鋒相對許久。劉俶和劉慕私下裡絕無交情,甚至有些敵視。陸三郎是劉俶這一邊的,他自然和衡陽王也無私交。陸家只有陸二郎和衡陽王能說的上幾句話,但同樣交情不深。

趙王想說劉俶故意放走衡陽王,實在不可信。

趙王面向高座上已經糊塗的老皇帝,急切申冤:“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老皇帝神色閃爍,懷疑的目光在兩個兒子之間徘徊。左邊是一臉惶然的趙王,右邊是他那個沉穩少言的五子陳王。理智上,老皇帝更信任從來不讓自己失望的劉俶。但自從劉俶上次和陸家勾結僞造聖旨,老皇帝對自己兒子已經失望。然而再看趙王……

老皇帝猶豫間,聽陳王說:“既無法定罪,此事,再議。現今另有一事,北國公主,作證,稱趙王與北國細作,勾結……”

趙王大怒,厲聲打斷:“你胡說!胡說八道——”

老皇帝猛地站起:“那個賤人沒死?!”

趙王微頷首,向後示意人帶北國公主入殿。他眸色幽深,靜靜看大殿門開,神色憔悴疲憊、早失了公主雍容氣度的女子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北國公主目光觸及他時,眼底神色變得幾多驚懼,身子輕微發抖。

這個人!這個陳王!

表裡之不一……他相貌如此文秀,她初被陸昀扔到這個公子手中時,哪裡知道這人的心冷酷狠毒,對一個美貌弱女子絲毫無同情心……建業人,南國人,天下人,都被這個人無害的樣子騙了。

北國公主撲跪在地,不敢看向這位陳王。死是解脫,她不願再回去遭受陳王手下的那些殘酷刑罰。北國公主啞聲:“我說,我全都說。我知道的不多,這位趙王……”

趙王縱身撲去想掐死她:“閉嘴你這個賤人——”

陳王:“攔下。”

老皇帝:“讓她說!讓她說!”

場中一派混亂,趙王怒吼着要掐死北國公主,北國公主發抖着話在口中顛三倒四,還不時驚恐地瞥陳王一眼。老皇帝目中含血絲,渾濁的眼珠暴突,在北國公主的講述中,他一時氣趙王的混賬,一時氣這個女人的狼子野心。老皇帝被氣得一陣哆嗦,他哇地吐出一口混着血絲的濃痰,忽然向後倒去。老皇帝突然氣暈,衆臣又一陣焦急,連聲呼喚“陛下、陛下”,連召侍醫入殿。

亂糟糟中,診得老皇帝是“中風”。

趙王跪在地上,看着衆人忙碌,再看到人羣中,陳王劉俶平靜的側容。陳王靜靜地吩咐人帶老皇帝下去,他慢條斯理,不急不緩,贏得大臣們的信賴。原本亂糟糟的朝堂,現在好像變成了陳王的“一言堂”,只能聽到這位青年郎君低而慢的發號施令。

趙王忽然背脊升起一陣寒意,盯着陳王文質彬彬的面容,他覺得恐慌——

爲何父皇突然就中風了?是不是陳王故意氣的?

父皇在那夜之後身體就不好,父皇猜忌心重,想殺了衡陽王,之後也會想解決陳王。然後在父皇下決心之前,衡陽王突然不見了,父皇坐立難安,何等恐慌。之後陳王突然將北國公主帶出來,與他對峙。父皇本就身體差,這一氣,直接就倒了……

中風之症!

老皇帝無法理事,按照現在朝廷上的局勢,背靠陸家,朝堂豈不是陳王說什麼就是什麼?老皇帝這時候想追究衡陽王出逃,可是如何追究?老皇帝想殺了陳王,可他中風臥牀,他如何殺?

趙王臉色蒼白——這個五弟,心機之深之重,佈局之詳細,一碼又一碼。

原來之前陳王是真的不在乎和他們爭鬥……此人真的計較起來,實在可怕。

陳王劉俶並不在意趙王個人情緒,殺人殺死,他絕不留下後患無窮。送老皇帝回內宮休息,老皇帝抓着他的手嘴裡咕噥着要說話,聲音模糊,努力地想作出“衡陽王”的口型,劉俶淡聲:“父皇安心養病,其餘事不必擔心。”

而趙王劉槐奮力掙扎,撲去趴在龍榻上,抓着自己父皇的手大哭。旁邊其他公子都被劉槐的悲慼嚇了一跳,平時也沒見趙王這般孝順。趙王兀自掙扎,口口聲聲要在龍榻前照顧陛下。他將老皇帝當護身符,努力反抗着陳王……

劉俶瞥了他一眼,他面上做着“孝子”,自然也沒有非拉着趙王,因北國公主一人之言就要殺趙王。

公子們略微放下心:五公子性情溫和平順,現在朝廷聽他的,好似也沒錯?

而趙王發着抖,努力和其他公子們暗示:你們這些笨蛋!你們都被他騙了!救我啊,快救我!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劉俶外表之清秀文弱,性情之沉穩端正,給人以錯覺。他從不發怒,從不感情用事,他多年在建業經營出的無害形象,在這時麻痹了所有人。諸人都知道老皇帝是被氣病了,但無人覺得這和陳王有什麼關係。

無人知道,陳王在一步步殺自己的父皇。

他和劉慕不一樣。

衡陽王知道皇兄要殺自己,反抗激烈,暴躁易怒,他不敢相信,對感情始終抱有幻想。直到那幻想最後被老皇帝打破。劉俶不一樣,劉俶從沒得到過什麼父愛,他想得到的,從來靠的是自己的謀算。既和陸三郎心照不宣,這條路走下去,劉俶就不會猶豫。

出了宮城,劉俶遇到等候他的陸三郎陸昀。陸昀向他揚眉,目有疑問之色。劉俶頷首,示意一切按照計劃而來。

陸昀嘆:“我便知,只要你下定決心,這些事就不必我操勞了。”

劉俶沒多說什麼。兩位郎君不上車馬,而是繞着宮牆緩緩行走。劉俶問起另一事:“你,真要保下,越子寒?非我族類,你不怕他生異心?”

陸昀淡聲:“給嫿兒一個玩伴而已。小嫿兒現在難過得厲害,還不敢跟我和她姐說……小孩子嘛,非必要的,自然要寵着她一些。她高興了,某人不也會高興?若越子寒真不聽話,我有一萬種方式讓他消失。”

他素來有此手段,劉俶也不多爲他擔心。劉俶只問:“你確定,羅,小妹妹,能讓越子寒開口,指認趙王?”

陸昀勾脣,似笑非笑:“試一下嘛。還能從中看出他品性,看此人可留不可留。難道我要帶走他,阿蠻還要惱我不成?”

劉俶瞪了他那副頑劣模樣一眼,搖了搖頭。劉俶低聲:“我豈會惱你……三郎,雪臣,我永不會惱你。我,沒有旁的朋友,我只和你要好……日後,不管什麼時候,你我之交,永不相負。”

陸昀淡聲:“那也不一定。坐上那個位置,很多東西都會改變。若真有你我爲敵那一日……”

劉俶:“我對你,退避三舍。”

陸昀:“……!”

熱風從身後拂來,他突得停步,扭頭,眸子驟縮,看向旁邊那秀麗青年。

兩人已遠離宮城,走到街巷間。站在石橋上,橋下湖水碧波金光燦燦,水光拂在二人面前。夏風乾冷,兩人衣衫被風吹皺,袖子拂在一起。劉俶緩緩看向陸昀,二人視線對上,劉俶露出一個笑。

侍從們隔斷人羣,橋上只站着他們兩個。劉俶伸手握住陸三郎的手,輕聲:“我若是帝王,你就是侍中。”

“你會是我唯一的侍中。”

“若真有,你我,執戈相向的那一日……我效古禮,對你退避三舍。”

“三郎,我不負你……你也不要負我。”

碧天如水,金陽青石。陸昀望他許久,浮起一個笑。他淡淡說了一聲“好”,擡手,與陳王劉俶連擊三掌,共立盟約。

二人相視一笑。

……

當日晚,老皇帝在宮中備受病魔所擾,大司馬寺外,停下一長檐車,年少的小娘子羅雲嫿,穿戴紅色兜帽,走進府衙。

因陳王提前交代過,羅雲嫿一路前行,未受到阻攔。大司馬寺森嚴威壓,小女郎纖細而瘦弱,行在黑夜中,似隨時會被府衙吞沒掉。羅雲嫿蹙着眉,握緊拳頭給自己打氣,心中則想着姐夫說的話——

“越子寒是你故交?那去給他道個別吧。”

羅雲嫿沒有求陸三郎,羅令妤知道了她認識越子寒,羅雲嫿也知道了越子寒是一個重要人物。竟擄走皇帝……這樣的大罪,她如何能讓姐夫爲難呢?何況大司馬寺剛弄丟了衡陽王,老皇帝病重不起……站在牢門外,看着裡面盤腿靜坐的少年,女孩兒也僅是目中噙淚,哽咽難言。

他衣衫襤褸,身上全是傷口,閉着眼,顏色蒼白。她卻想到那一日,自己和陸四郎被流民所圍,越子寒是如何從天而降。

羅雲嫿啜泣:“子寒哥哥。”

牢獄中閉目的少年刷地睜開了眼,眼中亮色一起,凌厲明亮,看向那牢外哭泣的少女。羅雲嫿淚眼濛濛,輕聲:“我不能救你,你是敵人……”

越子寒喉中微梗,輕聲:“……我知道。”

羅雲嫿:“所以我給你備了些好吃的……子寒哥哥,你別怪我……我只能做到這一步……”

少年少女隔欄而望,沉默下去。

羅雲嫿並沒有怪越子寒隱瞞身份,事已至此,不必多說。但她態度也很堅決,她可以爲他去求情,但她不會去那樣做。自來姐姐羅令妤對她的教導,讓她成爲一個品性高潔的人。善良,但在大是非面前,絕不爲難別人。她心中對越子寒有好感,她有機會來見他,送吃送喝,可也只是默默掉眼淚,不肯多說一字。

越子寒心臟驟痛。

小女孩兒在他眼前掉淚,臉色蒼白。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見到她,她那樣天真純澈,對他笑得那樣好看……

而他到底有什麼,是必須沉默的,反抗的?

越子寒身子顫抖,閉上了眼。

以爲少年閉眼是厭惡自己,羅雲嫿目中黯黯,強顏歡笑。

……

當晚羅雲嫿走後,人在大司馬寺中,陸三郎和陳王對坐下棋。

二人收到消息:“越子寒願意開口,說出北國的計劃陰謀,同時指認趙王。”

上峰死後,越子寒是這批北國細作中地位最高的。他知道的內幕,遠比一個北國公主多得多。他若願意開口,趙王定再無翻盤機會。

陳王嘆道:“竟讓你說對了。”

陸昀將手中黑子一撒,身子後傾,戲謔道:“自然。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他本就對北國歸屬感不強,只要有誘因,自然……”

英雄難過美人關。

劉俶晃了下神。

陸昀:“想什麼呢?”

劉俶睫毛輕微顫揚,突然問:“名士周潭……快到建業了吧?”

陸昀挑眉。

一下子便知劉俶在問的,其實是——

他心中愛慕的那女郎,周揚靈,是否快要到了?

不知,當日周潭定下的,陳王與周揚靈的婚約,那位女郎,是否、是否……願意踐約?

……

恰時周揚靈隨父入建業,離建業城,也不過剩下兩日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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