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計算機串連

康維和柳絮的想法,顯然和我一樣。康維道:“我當時,只是低聲叫了一句:‘地球上有超過五十億人哪……’我知道這樣提醒她,未免殘忍,可是難道不說?”

柳絮苦笑:“可是秀珍卻亢奮之至,興致勃勃,她道:‘我的目標不是全人類,只是男性,那就去了一半,又必然是黃種人,又去了三分之二,也肯定是中國人,又少了許多,而年齡不適合的,也可以不去考慮,我想,不會超過一億人!’我越聽越難過,別說檢查一億人的基因密碼,就算是一萬人,也難以實現。當時,我有一句話忍住了不忍說出來。”

我也心情苦澀:“要是她的父親已不在人世,那又怎麼辦?”

柳絮道:“這正是我想說的,但是我不忍說,我瞭解她的心情,覺得讓她高興一下,也是好的。”

我道:“高興完了,豈不是更大的失望?”

柳絮卻道:“不會的,我們的失望,本來已經到底了,不可能再往下跌了。”

我有點“慘不忍聞”之感,柳絮道:“秀珍看來,十分認真,我曾建議她,應該和她的姐姐,木蘭花去商量一下,她卻說不用了。”

我疑惑:“她絕不是天性涼薄之人,何以拒絕?”

柳絮的回答是:“她怕木蘭花多心——孤兒要去尋找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總會惹起後天關係的不快,她這樣做,倒是細心。”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因爲我可以肯定,穆秀珍的想法不對,木蘭花絕不是這樣“多心”的人!

我又問:“她真的去實行……她的方法了?”

柳絮道:“她說是——不過,照我看,都是她一時狂熱,等到冷靜下來之後,她自然會知道,那是沒有可能做得到的事。”

說到這裡,我陡然想起一件事來,不由得心頭狂跳,我問:“秀珍對於她如何到義父那裡的,真的一無所知。”

柳絮道:“是,那時,時局極亂,不久又有侵略者的進攻,民間的抵抗,十分激烈,主要的人物都壯烈犧牲,木蘭花的家人把她從戰火堆中帶出來,她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有點惱怒:“是誰那麼多事,終於把她的身世,告訴了她?”

柳絮當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又道:“其實,她根本不必去檢查一億人的命數,只需要檢查一百人,甚至五十人,或者更少。”

我突然那麼說,令康維和柳絮都大吃一驚,他們一起問:“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想了一想纔回答:“我略知秀珍的一些來歷。”

雖然我已小心想過了纔回答,但是我的話,還是刺激得他們直跳了起來,我看到康維的口形,說了:“你這——”兩個字之後,立即閉上,也不知道他原來想罵我什麼,但想來必然不會是什麼讚美的稱呼。

我忙道:“稍安!稍安勿躁,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你們也已知道了大概,詳細的經過是——”

我就把七叔當年,在船上遇到了那少婦的情形,說了一遍。

康維和柳絮都聽得十分用心,康維的雙眼之中,更不時有一種奇妙的光芒在閃耀,我知道那是他腦部快速運作的一種表現。

等我講完了之後,康維和柳絮對望了一眼。我先道:“柳絮,你對那一段歷史,應該再明白不過。”

柳絮道:“是,在受訓初期,那是必修課。”

我立即道:“你的意見是——”

我的意思是問她,那少婦的丈夫,也就是女嬰的父親,有可能是什麼人——因爲柳絮對那一段歷史熟悉,所以她更有可能知道當時的一些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

柳絮發了片刻怔,才道:“我受訓練時所學到的歷史,我不敢確定有幾成是真實的。你知道,他們的歷史,每年都在變更,每年都有不同的版本。有一些人,在權力鬥爭中倒了下去,他們的名字就在歷史中消失,甚至他們的形象,也會從照片中被刪去!”

我當然知道這種情形,我道:“在早期,情形……或者會好一些。”

柳絮道:“那是他們的優秀傳統之一,一貫如此,於今尤烈。”

我道:“好了,你心目中以爲最可能,會是什麼人?”

柳絮道:“那範圍雖然不大,我想,從高級人員來說,不會超過五百人——”

我的意見是:“可以把級別定得更高,因爲在敵對陣營之中,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案,不會是一般普通人員的家眷。”

柳絮眉心打結,她顯然還在計算,但康維已道:“當時,軍政不分,可以稱得人員的,有一百一十三人,勉強再加上幾個,也至多一百二十人!”

我也不禁大是緊張,從一億多人的目標,忽然一下子減成了一百二十人,這是極大的進展。由此看來,穆秀珍要找她親人的願望,不是不能實現的。

柳絮也爲之動容,三個人一時之間,誰都沒有再表示什麼。過了好一會,康維才道:“這……算它一百二十人之中,已有一百零九人死亡。”

我感嘆:“這是地球人生命的規律,任憑是帝王將相,都難逃一死。”

康維真的是計算機,他腦中的資料之豐富,實在駭人,他又道:“這一百零九個已死亡者之中,有三十七人,採取火葬,骨灰尚存,有案可稽。三十一人,死於戰火之中,可說屍骨無存,九人死得極慘,說是後來找到了遺骸,但不知是否可靠,只好當真的來紀念。一人的骨灰灑於五湖四海,神仙也再難找到絲毫,一人——”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沒有往下說——不用他往下說,我也知道這一人,並未火葬,屍體被保存了下來。

可是柳絮卻道:“我曾聽過流言,保存的屍體是假的,爲求看起來好看,也好符合‘永垂不朽’的稱號,真的屍體,也已火化。”

康維雙手一翻,雙眼向上,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好了,雖然只有一百二十人,可是請問,用什麼方法,可以得到這一百二十人的生命數據?”

我瞪着螢光幕上,看來有點陰陽怪氣的康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的這個問題,其實答案很是簡單:“沒有可能!”

就算這一百二十人全在生,也都是黨政軍的一級要員,如何能強要他們來檢驗?更何況十之八九,已經作古,沒聽說在骨灰之中,也能查出一個人生前的生命數據來,剩下來的幾個人也全是風燭殘年,就算驗出了哪一個是穆秀珍的親人,又有什麼意義?

一想及此,我有豁然開朗之感,我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看來,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鬧劇,鬧完了,可以一鬨而散!”

康維立時有了響應:“同意。”

我又道:“倒是秀珍從何處,是什麼人,給了她這一大堆數字,這一點很值得研究。”

我提出的這一點,正是追查什麼人對地球人的生命研究已如此徹底的起點,康維自然更是大表贊同。

他道:“非弄清楚不可!”

我們兩個在說得起勁,停了下來,我才發覺柳絮的神情,看來很是寂寞。

康維也發現了,他望向柳絮。柳絮道:“對於你來說,那只是一場鬧劇,但是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希望的幻滅,傷心的悲劇。”

我和康維都不出聲,柳絮又道:“我自己,是已經絕望的了,但是我都希望秀珍不要像我一樣,所以我知道,她的心情和你們不同,別說有一線希望,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線的希望,她也必然會進行到底,不會放棄!”

我和康維都爲之默然,過了一會,我才道:“若是秀珍要追查到底,我們自然也一定幫助。”

柳絮瞧了康維一眼:“只說幫助,沒有行動,這叫作‘口惠而實不至’!”

康維叫起來:“我怎麼不採取行動了?”

柳絮道:“你就有一件事可做,你的那些計算機朋友,可以發揮作用,你就不肯和他們——”

柳絮的話才說到這裡,康維一伸手,就掩住了柳絮的口,神情和動作,都可笑之至,一望而知,他想掩飾什麼。

康維的掩飾功夫,雖然拙劣之極,但是我也知道,如果有什麼事,他不想說的話,那麼,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令他說出來。

所以,我急速地在想,柳絮沒有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作“那些計算機朋友”?又能發揮什麼作用?我只是略想了一想,就不禁心頭狂跳了起來!

康維十七世,本身就是一座計算機——是一座超級的,堪稱宇宙級的計算機!

而計算機和計算機之間,可以通過許多途徑,進行聯繫。理論上來說,凡在地球上的電腦,都可以連成一氣——如今這種現象還未曾普遍出現的原因,是由於人類的計算機文明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但是康維不同,他不是地球人的計算機,他是宇宙級的計算機,也必然有超級的能力,可以聯絡地球上所有的計算機。也就是說,他可以動用地球上所有計算機中儲存的資料!

只怕他的能力,還遠不止此,在地球以外的若干計算機,也必然是他的“朋友”,他可以隨時借用朋友的資料!

也就是說,康維所掌握的,是全地球以及地球以外的許多資料!

一時之間,我又感到了全身不舒服——那是我對於計算機終將成爲未來的主宰的一種恐懼和厭惡。

更何況,康維如今,還想隱藏他具有這種超級能力的事實,更不知是何居心了!

在我思潮起伏之際,我看到柳絮拉開了康維的手,道:“我不認爲在衛君面前隱瞞事實是明智之舉——因爲他必然會探索到真相。”

我不禁失聲:“你太捧我的場了。”

而康維則在解釋:“我不是故意隱瞞,而是衛君對計算機一直沒有好感,我怕惹他厭惡。”

柳絮道:“他之所以會厭惡,就是因爲計算機鬼頭鬼腦,老想在人類面前,隱瞞什麼。”

康維嘆道:“計算機何曾想隱瞞什麼,一切全都擺明在那裡,只不過太多人視而不見,還以爲自己在主宰計算機,這怎怪得了計算機?只怪那許多人太自信了,就像一個太自信的情人,不知道愛人早已移情別戀,還以爲自己令對方很着迷!”

他們夫妻的對話,當然九成九是說給我聽的。

我立刻有反應:“好了,你們兩人,別一唱一和了,計算機朋友能發揮什麼作用,請告訴我!”

康維還沒有回答,柳絮已搶着道:“計算機之中,有着許多大人物的保健資料——”

她才說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在計算機已經成爲人類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之後,人與人之間,仍然有秘密。但是人和計算機之間,反而親密無間,再無秘密可言了。再秘密的資料,也必須給計算機知道,由它來保存、分類,要由它來分析、研究。

人的健康資料也一樣,必須經由計算機的處理——這也是現代醫學的精華。

所以,通過計算機,來得到任何人的身體情報,是最直截了當的做法。

我有點懷疑的是,大人物的身體情況資料,是不是會包括他們的DNA遺傳基因的數據在內?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康維仍然不出聲——他看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但是柳絮一聽了我的問題,就有點失態地大笑了起來:“當然有,他們那些人,多麼怕江山落到旁人的手中。秦始皇萬代相傳的妄想,在中國人的腦中生了根,弄清楚誰是誰的兒女,對他們來說,是最重要不過的事,而最正確的判定血統方法,就是檢驗DNA的遺傳基因數據!他們早已都做過檢查了!”

柳絮所說的情形,令我感到了極度的噁心——這種秦始皇時代就產生的妄想,是一部分地球人落後如昆蟲的主要原因之一!

康維掉轉頭來安慰我:“照你們的說法,這——是自然現象。”

我冷笑:“對,大自然,像昆蟲一樣,一代代傳下去,穩固得很——別去說這些了,你的計算機朋友,是不是真的可以提供這方面的幫助?”

康維先向柳絮望了一眼,神情很是爲難,接着,他道:“衛君,計算機,和人腦一樣,也各自有各自的原則。有的計算機,可以不顧一切,把自己所有的資料,出賣給他人,但是更多的計算機,都很有操守,如果是接受過絕對秘密的密碼輸入的資料,沒有密碼,是不肯把資料隨便給人的。”

我的話,有點不留情:“你是計算機之王,我不信你弄不到密碼。”

康維叫了起來:“正因爲我是計算機之王,所以有責任維護計算機的這種操守,怎麼可能帶頭去破壞它呢?”

我還想說什麼,只見屏幕上的康維,脹紅了臉,連一蓬大鬍子,也在不斷顫抖,顯示他的心情,很是激動,他疾聲道:“衛斯理,你也有你自己爲人的原則,也沒有什麼力量,可以破壞你的原則!”

我想說:“我不同,我是人,而計算機是計算機。”可是不等我開口,康維又已搶着說:“請尊重計算機——我們是另一形式的生命。我們這一形式的生命,更需要嚴格執行一些原則,不然,會有什麼的後果,你也可以想象!”

我又是惱怒,又是駭然,康維的話,可以說是一種威脅嗎?當然不能,可是聽了之後,就是令人感到極度的不舒服。

我煩躁道:“你不肯再行動就算了,何必說上那麼一大堆話!”

康維道:“我只是在解釋自己的處境。”

柳絮忽然冷笑:“其實,有辦法可以兩全其美,只是你不願意罷了——是不爲也,非不能也!”

康維脹紅了臉,欲語又止,我在一旁不懷好意:“是什麼辦法,說來聽聽,由我來做公證,看看是不爲,還是不能。”

柳絮道:“他可以把計算機資料集中,和這一堆數字作比較,然後得出結論,一切過程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維持原則,絕密的資料,依然絕密。”

我作狀想了一想:“不錯,這確然是兩全其美的一個好辦法。”

柳絮斜睨着康維,似怨非怨,似笑非笑,端的是風情萬種,柔情如水。康維這個新形式的生命,也抵受不住這樣的眼波,長嘆一聲,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康維一面高舉雙手,一面道:“我已經向你說過了,可是你不相信。”

柳絮伸手向前一指——她知道我正面對着屏幕:“你對衛斯理說。”

康維叫起屈來:“你是我的妻子,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柳絮卻道:“這很難說,你們男人,最擅長騙妻子,卻不會騙朋友!”

康維作出一副無奈之狀,還向我作了一個鬼臉,對於他們兩人這樣打情罵俏,我並不是很欣賞,不過我也很樂意看到,在柳絮的心目中,康維和一個真正的活人,沒有甚麼分別。

我催了一下:“是不是你私下已經進行過?結果怎麼樣?沒有一個是?”

康維雙手一攤:“這是可想而知的結果,能獲得資料的,都獲得了,可是沒有一個和穆女士的命數拉得上關係,也沒有一個和那一堆數字有關。”

我心中一動:“包括了那個屍體得到了完整保存的?”

康維很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你到現在纔想到?我是第一個就想到他的。”

我不由自主,氣息有點急促:“是他?他和一個八字頭的四位數……有很多傳說,說他和這個四位數有關,而那個四位數,就是這堆數字——”

康維向着我,用力一揮手:“是的,我也是由於這些傳說,所以才第一個留意他的。不過,事實證明,秀珍和他無關,這堆數字,也不是他的命數。”

我不服氣:“可是有很多事實,證明他對這個數字,極其敏感,他甚至把他御林軍的番號,也以這個數字來命定,這絕不可能是巧合吧!”

在一旁的柳絮,顯然是直到這時,纔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她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神情變得很古怪。

這也難怪她,因爲她深知這種血統關係,在一個落後反動的社會之中,會產生什麼影響。

我在《大秘密》這個故事的“前言”之中,曾感慨系之地說:“什麼人是什麼人的兒子,或什麼人不是什麼人的兒子,本來只是什麼人和什麼人之間的小事,可是在某種情形下,那可以成爲影響到數以萬計人的大事,真是怪之極矣。”

而這種“怪之極矣”的情形,古已有之,於今尤烈。舉一個最容易明白的例子,古代,什麼人是什麼人的兒子,影響民生的,還只發生在一兩個人的身上,例如,太子是皇帝的兒子,這個太子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他是賢是愚,是人面還是獸心,就關係到了億萬人的死活。但那究竟還只是太子和皇帝之間的事。

可是,如今“太子”卻已成羣成黨了。一大羣豺狼,呼嘯而行,就是因爲這一羣是另一羣的兒子。

柳絮在那個環境中成長,自然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所以她纔會有那麼古怪可怕的神情。

我自然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但是我卻知道穆秀珍的爲人,就算她在血統上真和那人有關,她也只不過是了了一樁心願,斷然不會參加這權力圈子去禍國殃民的。

可是康維卻說“沒有任何關連”,那是他故意在隱瞞呢?還是實情如此?

康維的說法是:“這數字上的運用,我已不認爲是巧合,我的假設是,他——最高領袖知道這堆數字的存在,也知有關這堆數字的事,他可能更知道這堆數字屬於什麼人,也就是說,他知道有關這堆數字的一切詳情。”

我聽得屏住了氣息,康維績道:“所以,他對這堆數字的印象極其深刻,自然,在替他的‘御林軍’起番號之時,就順便用上了。”

康維並且強調:“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我思緒仍是一片紊亂,柳絮道:“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太大,整件事,有點難以自圓其說。”

康維道:“運用你的想象力,兩位,請運用你們的想象力,把當年的故事,拼湊起來!”

柳絮苦笑:“拼湊故事,也要有可拼湊的材料,不然怎麼拼,怎麼湊?”

康維悠然,甚至好整以暇,伸手理着大鬍子:“材料不少了,我先開個頭:在那個陣營之中,有一個地位顯赫的某甲,和一個美麗的女子,不論有戀情也好,沒有戀情也罷——”

柳絮忽然插言:“我寧願他們真有戀情!”

康維立刻同意:“好,在這種艱苦鬥爭的歲月裡,戎馬倥傯的光陰中,人人又都懷着以爲可以實現的崇高理想,自然分外容易激起情懷的浪漫,爆發出愛情的火花——”

我不等他再發揮下去,就老實不客氣地加以攔阻:“你們長話短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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