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簾帳輕緩地放下,四級白玉階梯上,一張紫檀八仙圓桌陳設其上,兩側牆角擺放着新鮮的梅枝,雖是八月中,枝椏上卻仍舊白梅盛放。
梅花冷香幽幽浮散,一層薄薄的紗帳將桌邊二人與外界隔絕成兩方天地。
“你到底告訴了她什麼?”蘭簫靜坐在檀木桌一側,面前的桌上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卻任由茶水涼透,也未碰分毫。
此時,碧落教主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
坐姿看似隨意,卻隱隱透出難以抵擋的氣場,語聲平淡卻隱含着三尺冰封的寒意,而那一雙漆黑的瞳仁中,一貫的深不可測,卻沒了往常的溫潤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幾乎要刺破一切阻礙的犀利。而現在這犀利的目光,正落在了對面撩起面紗安然品茶的女子臉上。
女子端着茶盞,一襲潔白的如意雲紋衫,白色面紗下勾勒出一張線條姣好的面龐,柳眉細長,妝容精緻,腦後青絲梳着飛雲斜髻,用一支梅花簪子挽着。四十餘歲的年紀,露出的面龐卻沒有一絲皺紋,肌膚白皙細嫩如初生嬰兒,僅有鬢邊一縷突兀的白髮略顯滄桑。
端茶,撩紗,合蓋,放盞,動作行雲流水,沒有半點瑕疵,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純淨高雅的氣質,而那溫潤卻深不可測的氣息竟與蘭簫如出一轍。
正是修梅苑苑主——冷凝霜。
茶盞和桌面觸碰時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冷凝霜看向對面的蘭簫,面紗下的嘴脣似乎是微微笑着,卻讓人看不清意味。
“許多年未見你,這張面孔倒與我想象中的分毫不差。”聲音清麗婉轉,成熟雅緻。對於蘭簫開門見山的問題,冷凝霜並不立即作答,而是夾起壺中茶葉慢條斯理地洗了一遍,“上一次見你之時,我便在想,你是否能夠有一日以分庭抗禮的姿態站在我的面前。如今看來,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蘭簫眸光冷淡,與冷凝霜四目相對,眼中利光緩緩掩去,忽然微微勾起脣角:“你說,如今若是碧落教與修梅苑開戰,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那便要看你的心性了。”
“倘若……再加上一個沉月宮呢?”
冷凝霜的手微微一頓,放下茶鑷,立刻有同樣蒙着面紗的侍女將茶具收起,悄然退了出去。白色面紗下紅脣勾起,水眸中浮起波瀾笑意:“那我修梅苑自是不敵。”頓了一頓,“沉月宮主年紀雖輕,但心性遠非同齡女子可比。我不過和她做了個交易,你情我願,你何必如此緊張。”
蘭簫神色中有淡淡的玩味:“你是在試探我麼?”
“唉,在江湖上闖蕩久了,連你說話竟也變得如此無趣。”冷凝霜略顯惋惜地搖了搖頭,“那個丫頭練功至瓶頸,無法突破導致筋脈受阻,時日若是久了定然命喪黃泉,連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若非你們在華清州演了那麼一出好戲,就連我也沒注意到她竟然練的是《蓮心訣》這般兇險的功法。於是便順水推舟,向她沉月宮的護法透露了一點兒消息罷了。”
蘭簫面色冷淡。
“她不願與男人親近,我便告訴她另一個突破《蓮心訣》第八重的方法。與此相對的,事成之後,她必須將《蓮心訣》功法秘笈給我。”冷凝霜笑意淺淺,平淡道,“我們二人各取所需,未嘗不是一樁美事。”
蘭簫掀起杯蓋,淡淡地拂了拂茶水:“除了這些,你們之間恐怕還有一些‘不太重要’的談話罷?”
“你的消息果然靈通。”冷凝霜笑容依舊,“那丫頭的本事可不容小覷,連我都沒料到她知道的事情那麼多。我只不過是告訴了她,你練的功法是《古笛蘭音》,其餘的,可是半個字都沒提。”
蘭簫眸中含冰:“我記得,我並沒有允許你干涉我的事。”
“遲早都要知道,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麼區別。”冷凝霜玉面含笑,“她的決定想來你也知道了。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會怎麼做。”
蘭簫靜靜地吸了一口氣:“她原本便是純陰體質,是塊練《蓮心訣》的好材料,可若要順利突破第八重,必須與男子交/合,週轉陽氣才能突破。除了這個方法,還有什麼能讓她如願以償?”
有侍女掀起簾帳進來,欲將蘭簫面前那盞已經涼透的茶水替換下來,卻被後者阻止,只好退下。
“八月三十是繼八月十五大滿月之後的第一個朔月,陰氣乃一年之中最盛之日。而今年的這一日又是十年之中陰氣聚集之日,屆時,月亮將會完全沒入雲層,整片夜空暗淡無光。”冷凝霜緩緩道,“十年才難得一次,當然要好好利用。那丫頭體質純陰,已是極爲難得,倘若能夠在這之前保持真氣的高度凝聚,並在這一日吸收太虛陰氣,鍛造筋脈,充實丹田,於她日後習武一途必定大有裨益。”
“代價呢?”
“只要是交易,便必定有得有失。我將此法告訴她,她便得用《蓮心訣》來換。”冷凝霜頓了一頓,面紗下的紅脣緩緩勾起,“同樣,她借老天的利,雖然這交易不甚明朗,但也至少能讓她折壽十年。”
話音落下,桌上茶盞瞬間破裂,上好的瓷杯化成碎片,茶水濺了滿桌。
冷凝霜那一絲玩味的笑意在蘭簫看來無比的刺眼,漆黑的眼眸中眸色深不見底,彷彿千年寒潭凝結成冰,薄脣微張,冷冷地吐出一句話:
“你這張臉,就算蒙了千百層面紗,也還是讓人噁心。”
語氣平淡得幾乎沒有半點情緒,卻是字字直白得讓人膽戰心驚。
此時若是有旁人在場,一定會被驚得下頜脫臼。丰神俊朗溫潤如玉的碧落教主,從來不在人前動怒,更遑論當面薄人家的面子,就算要罵,也得罵得文采斐然七拐八繞,讓人一時聽不出半點不妥,等回了家仔細想想才反應過來自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給人家問候了個遍,而自己還幫人家數了半日的錢。而他如今竟然對修梅苑苑主說出這等言語來……
當真嫌隙不淺啊。
冷凝霜卻不以爲忤,水袖輕輕一掃,桌上的茶杯碎屑便紛紛落在了地上,化作塵埃。
“與沉月宮那丫頭相比,我更中意臨風山莊的二小姐。”彷彿壓根沒有聽到蘭簫那句話一般,冷凝霜彈了彈衣袖,話鋒一轉,“韓雨微雖然看起來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身嬌肉貴的,實際上卻眼觀天下,極有決斷,其城府之深連男人都難以企及。更重要的是,她撐起了臨風山莊的半壁江山,他日韓臨東一死,韓雨微必定會是真正掌控臨風山莊的幕後人物。她與你年歲相仿,而且對你也有那麼一點兒意思,好好培養培養感情,要將她納入你的計劃並非難事。有臨風山莊爲助力,你還擔心不能稱霸武林麼?這樣的女子最是宜其室家,爲何不成人之美?”
蘭簫收起眼中利光,對冷凝霜的話僅是嘲諷一笑,緩緩道:“韓雨微的存在根本是個變數,她的心性確實令人讚歎,可她身上的謎也並非一朝一夕能解開。白輕墨則不同。她在家族傾軋中度過了童年,又在江湖爭鬥中成長,她是從屍山血海中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勝利者,從不在乎世人目光,即便手中染血無數也沒有見不得人的骯髒事。她憑着自己的本事走到武林巔峰之位,世間女子沒有一個能及得上她。”
語聲輕緩,卻字字珠璣。
潑翻的茶水順着檀木桌邊緣一滴一滴落下。
冷凝霜眼中微微波動,半晌才啓脣:“我以爲你已經夠理智,能夠權衡大局利弊,沒想到仍是這樣讓人失望。”
“我的境況如何,不需要你來關心。”蘭簫語氣冷淡,“冷苑主既然未過問本座的過去,也就請不要過問我的將來。”
“白輕墨進入西域已經將近一個月,而且下落不明。那裡是魔宮總壇,以她如今的狀況,若是遇到魔宮尊主就只能有一個下場。”冷凝霜注視着蘭簫的雙眼,“即便你現在動身,也未必能尋得到她。”
“這不是你需要關心的。”蘭簫起身,理了理衣袍,旁邊侍女撩起紗帳,勢欲離開。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
“是麼?”蘭簫順着臺階走下,神色冷淡,“那就等時間來決斷罷。”
梅花的冷香幽幽浮散,白玉地面冰冷而堅硬。
蘭簫走向大門,身後除了茶水依舊滴落的聲音,女子卻始終靜坐一動不動。
就在他即將提步邁出門檻的那一刻,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對敵人心狠手辣,對自己同樣毫不留情,這樣的女子,最是引人注目。”身後轉來的語聲帶着讚賞和淡淡的追憶,讓蘭簫停住了腳步,“看到她,就彷彿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
蘭簫在門口駐足,背對着冷凝霜,在原地停佇了半晌,最終淡淡開口——
“她和你不一樣。”
擡步跨過門檻——
“你與她,根本無法相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