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默迷迷糊糊病了三天,才退了燒。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頓時驚跳起來,翻身坐起。
“大人!”坐在外頭看書的風追月聽見動靜,疾步而入,“醒了?感覺好些了嗎?”
莫默瞪着雙眼定定地看了追月一會兒,緊繃的身體才緩緩放鬆下來,露出安心的笑容:“追月……”
“怎麼了?”風追月擰了溼毛巾遞給他,“來,先擦把臉。”
莫默仰着臉,笑眯眯地看着他。
風追月無奈地嘆了口氣,走上前微微俯下身,扶住他的後項,細細地幫他擦臉。
“追月,我們這是在哪?”
“蜀城的客棧。”
“咦?這麼奢侈?”
風追月沒好氣地說:“軍中條件差,城裡利於養病。”
擦完臉,莫默舒服地吁了口氣。一擡頭,卻見風追月湊得很近,正凝神皺眉盯着他的臉猛瞧。
莫默吃了一驚,身子微微後仰:“幹什麼?”
追月摸着下巴,狐疑地看着他,說:“你這張臉……怎麼如此逼真?”
莫默的心臟“突”地一跳,臉上出現剎那空白。
追月眯起眼沉吟:“奇怪……”
一滴汗偷偷從鬢間滑落,莫默乾笑道:“哈、哈,這……這說明西門家的易容術高超啊……啊!你的傷好了?”
風追月微笑道:“小傷而已,已無大礙。”
“那,那就好。”
“不過你這臉……”
“啊!”
追月緊張道:“怎麼?”
“我好像很久沒洗澡了!”
“……”
泡在溫水中,莫默纔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看着身上斑斑點點還未完全消失的紫紅痕跡,思緒一點一點拉回那天晚上……
“啊!”莫默猛地一頭扎進水裡,心裡大叫: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添堵!我堂堂21世紀的‘鬼臉’神偷,差點讓個男的給……靠!真是丟臉丟到埃塞俄比亞去了!如果讓師父知道了,那就糗大了……
師父……
“大人!”
風追月出去買了身衣服回來,結果一進屋就看見莫默把頭埋在水裡,毫無動靜,嚇得趕緊過去把他的頭從水裡拎出來。
“噗”,一口水噴在追月臉上。
風追月:“……”
看着風追月鐵青的臉,莫默訕笑道:“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風追月面無表情,直接把他的腦袋摁進水裡。
“唔……”
等莫默折騰完,兩人在客棧裡吃了午飯,才坐馬車回駐紮城外的軍營。
馬車“軲轆轆”地走在城外的山道上……
“蒼雲寨現在怎樣了?”
“除了魏常潯和一些逃走的,剩下的都被關在軍中,等候處置。”
聽到“魏常潯”的名字,莫默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追問道:“丁凱打算如何處置?”
“降者入軍改造,不降者按法伏誅。”
“什麼?!”
風追月默默地掏了掏“嗡嗡”響的耳朵,斜眼看着因激動而滿臉通紅的莫默。
莫默的臉色越來越古怪:“那……那誰不肯投降?”
風追月有點無奈地將手中摺扇收攏,敲着手心說:“我如何得知?你何不回去問丁凱?”
莫默的眉頭越皺越深,追月嘆道:“大人,你若是不忍,佯裝不知便是。”
“……我和他們相處一年多了,他們並不是窮兇極惡的人……”
“大人,”追月輕聲打斷他:“國有國法。”
莫默陷入沉默。
丁凱聽說風追月和莫默回來了,趕緊出營帳來迎,經過這麼多事,他對這兩個人已經頗有好感了。如果他們說話更“友善”些,那就再好不過了……
“莫大人,你的身子養好了嗎?”
莫默嘴角一抽:“我是發燒,不是坐月子。”
丁凱:“……”
“蒼雲寨那些人呢?”
“一半願意歸順的,都已收編。剩下的,除了四個匪首要押送回京聽候處置之外,其他的,交給蜀城太守,明日午時處以極刑。我得去監刑,你們去嗎?”
莫默臉色一白,風追月偷偷地踢了踢一臉興奮的丁凱。
丁凱不解地看他:“你踢我幹嘛?”
“……”風追月用眼角瞟了莫默一眼,對着丁凱惡狠狠地笑道:“沒事,就是想問你……我這身衣服怎樣?”
丁凱這才注意到他們兩人都穿上新衣,風追月還拿了把扇子,少了分逼人的英氣,多了分儒雅風liu。
丁凱皺眉道:“像個花花公子。”
風追月的臉色變得比莫默更難看了。
“還有,這還沒到夏天呢,你買把扇子幹嘛?驅蚊呢?”
風追月:“……”這是附庸風雅附庸風雅你懂不懂你個愣頭青!
四大匪首,也就是蒼雲寨的四大堂主。
走到離關押他們的帳篷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莫默便聽見淒厲的慘叫聲和熟悉的破口大罵,眉頭一皺,莫默大步走進帳篷。
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令人作嘔。
莫默被眼前的情景震懾了!
帳篷的四個角落放着四個十字架形狀的木架,四個堂主雙手舉過頭頂,赤着上身被捆在木架上,全身血污,形容狼狽,慘不忍睹。
眼看着那些士兵還想繼續揮鞭,莫默勃然大怒:“住手!”
所有人這才注意到他的到來,都驚訝地看着他。蒼雲寨被剿滅之後,軍中也都知道了那個亦正亦邪,長得俊美無雙的“監軍”,正是那個相貌粗鄙的病貓莫無聞所扮。這讓所有不知情的士兵吃驚之餘,全體幻滅。
現在看見本尊,那些動刑的士兵面面相覷之後,趕緊行禮:“參見副將!”
莫默沉着臉道:“誰讓你們動私刑的?誰?”
那些士兵更覺莫名其妙,軍中歷來如此,對那些不肯歸順的俘虜從來都是嚴刑酷打,可是現在面臨別人質問,卻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哼,莫莊,你現在在俺們面前演這麼一出,又是想做什麼?”
莫默看向說話的人,正是被鞭打得渾身是傷的二刀頭。
“你們出去守着。”
士兵們愣了一下,才後知後覺這話是對他們說的,頓時如獲大赦,拱手離去。
帳篷裡的氣氛瞬間變得僵硬。
“……爲何不降?”沉默半晌,莫默遲疑地開口道。
四個堂主一起冷笑。
大疤道:“你以爲每個人都像你一樣?”
莫默抿着脣,說不出話來。
二刀頭突然道:“你知道蒼雲寨爲何這麼容易就被你們攻克嗎?”
莫默擡起頭不解地看他,難道不是因爲他拿到了地圖嗎?
似看透他的想法,二刀頭冷笑不止:“就算你拿到地圖,知道了破陣之法,想要打下俺們蒼雲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蒼雲寨之所以有今天,都是因爲寨主瞎了眼看上你這隻白眼狼!”
“……”
“你可知道……虹兒姑娘死了?”
莫默驚得瞪大眼。
玄武堂堂主怒道:“你跟這賤人費那麼多話幹什麼?快叫他滾!”
莫默急道:“出了什麼事?虹兒姑娘怎麼會……”
“都是因爲你!因爲寨主知道是虹兒和三大長老聯手害了你,所以要把虹兒趕出山寨,虹兒一時想不開,就……就自焚了……”
自焚?!
莫默終於知道了,那天晚上爲什麼魏常潯聽見他喊“虹兒”,會那麼詫異。
“你現在在這兒貓哭耗子有什麼用!?因爲這件事,寨主在山寨中失了大片人心。他甚至不顧我們的阻撓,將三大長老下了牢!寨主如此對你,你呢?你是怎麼對他的?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挖出你的心,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莫默早已面無血色。原來,他們是趁着蒼雲寨內亂之際,才得以……
“莫莊,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就放過寨主吧!”
“幹嘛求他?求這種人做什麼?你快滾!滾出去!!”
“滾!!!”
“……”
莫默失魂落魄地離開帳篷,一個人站在廣闊的土地上,望着空中的明月發呆。
“莫大人!你怎麼一個人站這兒?”
莫默一驚,趕緊拭去眼角的淚痕,轉過臉來瞪着不識趣的丁凱:“關你屁事!?你出來幹什麼?”
丁凱已經習慣了他的壞脾氣,傻呵呵笑道:“想到這幾天就可以回家了,心裡激動,睡不着所以出來走走,難道莫大人也是?”
莫默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回不了家,去哪裡都一樣。”
丁凱一愣:“這話何意?莫大人的家不在京城?”
莫默沒有回答,只是望着天上的明月發呆。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你不想回去見皇上?”
皇上……
少年孤傲的身影立馬在腦海中閃過。
丁凱見他眉宇間的愁雲微斂,眸中閃過瞬間柔情,不禁困惑道:“你在想啥?”怎麼表情這麼肉麻?
莫默回過神來,情緒又低落下去,緩緩道:“我在想,我是不是錯了?”
丁凱想了想,靈光一閃,問:“你是不是在後悔進山寨當內線?”
“我只是突然覺得……欺騙別人的感情……很不好受。”莫默苦笑道:“果然,臥底這種事不是人乾的。”
“可是,若非你進山寨當內線,我們有可能在這兒待十年八年都完成不了任務。也有可能,最後淪爲俘虜的,是我們。”
莫默心裡一動,下意識轉頭看丁凱。
丁凱望着遠處隱於夜色的山巒,神色沉重道:“一樣的,我們與他們,本就是敵對的。如果我們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除去我們的。你當初若不出賣他們,有可能就會看到我,或是追月死在你的面前。若是這樣,你就不會後悔了嗎?”
莫默的心狂跳了一下,所有翻涌的情緒逐漸沉澱下來。
“你所犯的錯誤,只是對他們放了真感情,所以你現在纔會那麼難過。”
莫默苦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
“是啊……”丁凱望着遠處,眼神卻漸漸失焦,思緒被拉回過去某個相似的處境。
“丁將軍,我想求你一件事。”
丁凱回過神來,“啥?你說!”
“你能不能……不要繼續追查魏常潯的行蹤了?”
“啊?”
“拜託了,有什麼後果,我來承擔!”
“可是,爲什麼呢?”
莫默的臉上出現一瞬間的遲疑,隨即真誠地看着丁凱說:“我只是不想虧欠太多,即使這不能消除他心中對我的仇恨。”
“但這樣一來,你會很危險,如果他沒死,他隨時有可能會去行刺你。”
莫默沒有說話,只是堅定地看着丁凱。
丁凱被他晶亮的眼睛看得沒辦法,只能鬆口道:“好吧……”
莫默喜得直接撲上去給了他一個熊抱:“Thankyou!丁丁,凱凱,你真夠兄弟!”
“喂喂……”丁凱被突然變得孩子氣的莫默弄得手足無措。
“咳、咳!”
莫默整個人掛在人高馬大的丁凱身上,兩人齊齊回頭看。
風追月抱胸睨着他倆:“你們這是……嗯哼?”
丁凱和莫默對視一眼,迅速和對方拉開距離。
丁凱心有慼慼焉,尷尬地辯解道:“你別誤會,我和莫大人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風追月似笑非笑:“你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丁凱啞然。
莫默鎮定自若道:“阿月,你知道,我是不會和你爭的……”
風追月和丁凱同時瞪向他。
莫默兩手一攤,聳肩道:“所以,你千萬不要誤會,丁凱並沒有揹着你亂來,我可以作證!”
風追月額頭冒出青筋,咬牙道:“大、人!”
丁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摸着下巴道:“你們小兩口吵架真奇怪,難道斷袖之人是這樣打情罵俏的?”
風追月、莫默:“……”
莫默沒有再插手處置蒼雲寨俘虜的事,因爲他知道,有一些事,他是無法改變的。就像別人無法理解他不殺人的想法。而魏常潯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管是在蜀城當衆處斬他的弟兄,還是押送四大堂主回京的途中,他都不曾出現。
五天後,他們終於凱旋而歸。
“兩年了,時間過得還真快。”
追月因日曬雨淋的關係,這兩年來明顯削瘦了,也更加的成熟。特別是他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和精瘦的臉上那雙越發明亮的眼眸,都把蜀地的姑娘們迷得神魂顛倒。
而莫默,因爲易容的關係,看起來沒多大變化。只有在卸了妝後,他才能在鏡中看見自己如皎月般的臉。他發現自己的臉型變尖細了,皮膚居然越來越水靈,而且一點也沒有被曬黑的跡象,真懷疑西門堅的易容藥材中是不是含有養顏美容的功效。
莫默騎着馬笑看感慨萬千的追月,“是啊!你都快奔三十了。我覺得西蜀的姑娘不錯啊!你怎麼也不挑個帶回去當總捕頭夫人?”
他挑眉反問:“那你呢?你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吧!”
莫默長嘆一聲道:“算了吧!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在一棵樹上吊死。”
追月朗聲大笑。
前面的黑漢子丁凱回頭問:“什麼事這麼好笑?”
追月搶先說:“莫大人說娶媳婦是在一棵樹上吊死。”
丁凱也笑:“莫大人還年輕呢,正是風liu的時候,他怎麼會急着娶個母老虎回去管東管西?”
莫默笑問:“丁將軍你呢?娶媳婦了吧?”
黑漢子“嘿嘿”一笑,說:“是啊!我出兵剿匪之前,我夫人就有了生孕,如今回去,孩子都兩歲了。”
追月挑眉道:“真沒想到你這黑漢子這麼有福氣!恭喜恭喜啊!”
丁凱笑得越發歡暢:“說起來還多虧了二位鼎力相助,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快就能剿清賊匪回家了。兩位若不嫌棄,就當我孩兒的義父吧!”
風追月和莫默頓時眼冒綠光:“那那那,你可別反悔啊!”
“怎麼會,逢年過節有兩位義父給我孩兒紅包,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看你平時老實,原來打的這種如意算盤,哈哈哈哈哈……”
追月突然道:“不如這樣,我們三個結爲異姓兄弟如何?”
“咦?我以爲你不怎麼喜歡我的?”丁凱撓撓頭說。
風追月斜眼看他:“我是不喜歡你啊。”
丁凱瞪大眼:“那爲何……”
“我只是覺得結拜後打架多個幫手也不錯。”
丁凱:“……”
莫默笑得前俯後仰,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
話是這樣說,最後他們還是同意結拜。因爲沒有準備,他們就直接在土坡上倒插三楊柳,灑酒謝神,行八拜之禮。丁凱最大,而莫默最小。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莫默一下子想到桃源三結義,忍不住想笑。
丁凱看他憋笑憋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問:“你想啥呢?”
莫默趕緊搖頭:“沒。”
丁凱和風追月越覺古怪,都狐疑地看着他。
莫默乾咳一聲,說:“我們能不能去掉最後一句啊?”
“最後一句?爲何?”
“你想啊,我們相差二十幾歲,那萬一你駕鶴西去了,我和追月豈不是要陪葬?”
“我呸!”
……
重新上馬後,丁凱道:“二弟,三弟,大哥我是個粗人,不識字。我孩兒的名字就由你們來取吧!”
“那敢情好啊!小侄是男孩還是女孩?”
丁凱尷尬地抓抓頭,說:“我還不知道呢。”
莫默提議道:“這樣吧!我取女孩的名字,男孩的名字就拜託追月,不是,是二哥了。”
“好啊。”
莫默細想一下,說:“女孩子不像男孩子一樣,需要建功立業,最重要的是平平安安。不如,就叫丁寧吧!”
追月笑贊:“好,千叮嚀萬囑咐,求的就是個‘寧’字。”
丁凱高興地笑道:“好,丁寧,寧兒,好啊!”
追月託着下巴琢磨了半天,說:“是男孩的話,大哥肯定指望他能有出息,將來建功報國,不如就叫建國吧!”
丁凱也很滿意地說:“丁建國,好啊!兩個都是好名字。就是不知道我夫人生的到底是小子還是閨女?”
莫默調侃道:“大哥,難道你就只想生這麼一個孩子嗎?”
追月附和道:“就是,這次用不着的名字等下次再用嘛!”
說完,三人互看一眼,都開懷大笑起來。
(妖然:端午節快樂!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