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漪因爲陶夫人早有吩咐,除了遵循老規矩年初一併不出門拜年這一樣,加上陶驤這些日子來幾乎不着家,她也就安靜地留在家裡。常常是她還沒起*,陶驤就已經出門;夜晚她睡下,陶驤也還沒回來。有兩日陶驤甚至是整宿未歸的。她起先是不過問,還是過了幾日方知原來是匪患再起。
因爲是公務,誰也沒有責怪陶驤,倒是陶夫人略略在言語間露出要靜漪體諒他的意思。
靜漪當然不會對這個有什麼意見。她每日隨在陶老夫人身邊,晨昏去陶夫人那邊定省,若有客來,二少奶奶雅媚病中不便見客,她也陪同陶夫人會會女客……這樣的日子過的平靜乏味。而彷彿從此往後,她的日子也就這樣一日一日下去了似的。
初七這日,她在老夫人房裡,雅媚來了。
靜漪起身見禮。
雅媚這些日子託病不見客,在家裡也甚少走動。此時一看除了消瘦許多,眼神中飛揚的神采竟也減了幾分。靜漪同雅媚雖說真正相處不過一月,感情卻是極好的。她又明白箇中內情,雖不便言說,這份擔憂卻也實在。
雅媚明白靜漪的心思,對她微笑。
靜漪看她笑容明媚中仍有些許陰霾,心知這一關雅媚的確難過。
雅媚坐下不久,便說起年前就跟陶老夫人提起的那樁事來。
“可是讓七嫂請客的事兒?”爾宜趴在南炕上,正讓金萱給她串珠子。聽着她們說,忍不住問道。
雅媚回頭對她笑笑,道:“正是呢。話都說了,怎麼也要七妹請我們一請。前些日子家裡人來人往、事多纏身,戲園子裡也都全套的吉祥戲,看了也無趣的很。”
靜漪聽了,覺得借這個由頭,雅媚出門散散心也好,就笑道:“可憐我那些荷包,自個兒還沒捂熱呢。”
雅媚捏着她的臉,說:“奶奶您瞧。”
陶老夫人微笑着問:“憑誰的戲,請回家來唱就是了。家裡那戲臺子,如今一年也用不上一兩回。”
“奶奶,您也說家裡那戲臺子,真要讓戲班子來,且收拾就要收拾個幾日呢,麻煩還不說,父親又不喜這些。我們出去瞧戲,還是託奶奶您的福,父親纔不好說我們什麼呢。”雅媚笑道。
陶老夫人點頭微笑,道:“你們父親是這個脾氣。他倒也不是不愛瞧戲,就是越上歲數,越古板。對他自個兒嚴苛還不算,兒子媳婦都要拘着。”
雅媚笑笑,不好批評公公,只說:“再說馬上元宵節,外面燈會也好。趁便瞧瞧,一年就一回的。奶奶就答應我們吧。”雅媚笑着說。
陶老夫人摸着懷裡袖猴的腦袋,想了一想,說:“那咱們就佔漪兒這個大便宜吧。”
“是。那我就去安排了?”雅媚笑着說。
陶老夫人看她眉開眼笑,點了點頭,說:“你們倒是說說,安排誰的戲?我瞧着報上的劇目,能挑花了眼。”
靜漪搖搖頭。
她記得那日在陶夫人處,幾個人說的都是筱玉仙。符氏既是喜歡程派戲,雅媚又對筱玉仙格外留意,那想必是要去捧筱玉仙的場了。
雅媚看看陶老夫人,笑道:“吉祥戲樓是楊老闆的戲,連上七日;四喜戲樓是筱老闆的戲……”
“去聽楊老闆的吧。咿咿呀呀的青衣,我不愛聽。”陶老夫人說。
“是,我也是這麼想的。奶奶您這裡通過了,我再去蘿蕤堂。”雅媚笑着說。
“她們是有熱鬧湊就一定高興去的。”陶老夫人笑道。
雅媚又略坐了坐,也就先走了。
她剛走,靜漪也告辭,陶老夫人卻同她說:“用了多少,回頭都告訴我。”
靜漪笑道:“奶奶,除了您和父親母親賜的壓歲錢,他也給我的。我又沒什麼花錢的地方,讓我儘儘心也是好的。您就別操心了。”
陶老夫人一笑,點頭道:“既是這麼着,讓你二嫂索性大大的鋪張一回,樂一下吧。她這幾日心裡不痛快。”
靜漪擡眼看看老祖母。
陶老夫人抱着袖猴,靠着繡枕,神色安怡,眉目慈和,真是一派安閒自在的老婦人的模樣。
靜漪也沒說什麼,只是施禮退下。
出了門見雅媚並沒有走遠,她叫了聲“二嫂”。
雅媚扶着門框回頭一望,看到一身緋色裙褂披着銀灰裘皮斗篷的靜漪腳步匆匆地追她來了——行動迅速的宛若雪地裡奔馳的小狐狸……她心裡一暖,點點頭道:“你慢着些。大過年的,跌了可別哭。”
靜漪聽她開玩笑,過來挽了她的胳膊,問:“這就去蘿蕤堂嗎?”
“我正等着你呢。一同去吧。老七這些日子老不在家,你可閒了吧?”雅媚問。
靜漪嗯了一聲,“他在家我也閒的。”
王不見後的架勢,井水不犯河水,相處的倒也好。
雅媚認真地看着她,說:“該上心,還是上心些吧。”
靜漪溫柔地笑笑,說:“是,二嫂。”
雅媚雖說操辦,這一操辦也有幾日,再加上不是這個不能出來,就是那個又不舒坦,合計到了正月十二了,纔將將就就地把陶府上下一干人等都組織起來。又因爲這日是陶因澤的生辰,耽擱了兩日,左右再不出門便要元宵節了,正月十四這一晚用過晚飯,陶府女眷才浩浩蕩蕩地直奔了戲園子。
靜漪原先想跟雅媚建議包場的,不想不但雅媚不同意,陶老夫人和陶夫人也都不肯。才知道陶家上下出門都儘量地不驚動人。像這樣舉家的女眷出動來戲園子看戲,更是多少年都沒有一回的。
到了戲園子裡,女眷們分頭進了包廂,靜漪是同陶因澤與大少奶奶在一間的。
靜漪以爲這是雅媚特爲讓她同大老姑奶奶多些機會相處的考慮才這麼安排。進了包廂,讓陶因澤先坐了首位,等符黎貞帶着麒麟兒入了座,她才坐下。
陶因澤出門排場也大,不但自己用了一輛汽車,丫頭婆子也帶了三四個。此刻專門有她的丫頭給她捧了腳凳坐在下頭,替她捶腿。茶雖是她們自己帶的,陶因澤也不用,只用自己的。
靜漪曉得這位老姑奶奶怪癖也多,見怪不怪。倒是聽着她吸着煙,望了麒麟兒皺着眉道:“大少奶奶,麒麟可是給你養成哈巴狗兒了,男孩兒家怎麼看着一點兒血性都沒有?他爺爺和父親在他這個年紀,上得馬、開得弓,他還吃奶呢?”
符氏微笑道:“他還小呢。”
陶因澤輕輕哼了一聲,望着戲臺子,說:“武戲文唱,戲臺上行,養兒子這麼樣,可是要出怪的。”
靜漪雖覺得麒麟六歲還沒斷奶的確是有些讓她驚訝,這樣的事情在富貴人家嬌養孩子裡也是尋常事,倒是老姑奶奶這麼冷嘲熱諷的讓人臉上過不去。她看看符黎貞。
符氏倒並不在意似的,只是微笑。
靜漪便問:“戲單子呢?”
陶因澤瞅她一眼,吧嗒抽了口煙。
秋薇從外頭取了戲單子來,靜漪先將戲單子給了陶因澤。
陶因澤拿遠了瞅着,說:“左右都是那些戲,還能唱出什麼花樣來?我瞧瞧。”
“姑奶奶,楊老闆的戲,連父親都在北平連看三場呢。”符黎貞笑道。
靜漪悄聲問:“父親不是不喜歡咱們看戲嗎?”
符黎貞給她解釋道:“父親是不喜歡咱們因了這些玩物喪志,這等泡茶館子戲園子的事,是絕不準的。所以你看轡之兄弟,並沒有這些愛好。”
靜漪想想那麼今日的事被公公知道了,也不知該怎麼說。
“這回奶奶老姑奶奶都來了,父親自然是不會說什麼的。再說,都知道今晚是你請客。”符黎貞抱着麒麟兒,笑着說。
陶因澤翻着戲單子,說:“叫經理進來,我問問這一票是怎麼個事兒。”她的手指着單子上的一行字,靜漪離她近些,看到她指的是《霸王別姬》,下面綴着筱玉仙三個字。
符氏也看到,“咦”了一聲。
隔着竹簾,戲園子的經理進來站在外頭等着了,陶因澤問:“楊老闆什麼時候和筱老闆搭戲的?”
“回您話,原本楊老闆是請了筱老闆搭戲,哪知道筱老闆前兩日偶感風寒,臨時換了杜老闆。今晚上筱老闆說是都好了,又是楊老闆的場子,還是要給楊老闆捧捧場的,我們就忙着換了戲單子。您瞧外面的牌子還沒掛上呢……”經理解釋着。
陶因澤聽着,笑了笑,說:“我說呢。戲單子都送出去了?還沒送就快送去吧,省得耽誤事兒。”
“是。您老點哪齣戲呢?還是《釣金龜》麼?”經理熟悉陶因澤的喜好,問道。
陶因澤抽了兩口煙,把戲單子一放,笑道:“不用了。隨她們點吧。有這出《霸王別姬》,也就夠我瞧的了。去吧。”
經理答應着退下了。
包廂裡安靜下來。
戲臺上鑼鼓聲陣陣傳來。
“這筱玉仙還真有點兒意思。”陶因澤道。
“姑奶奶可是聽說了什麼?”符黎貞端了陶因澤的茶壺替她斟茶,柔聲細語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