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雨天。
披上橘紅色的雨衣,跨上舊了一半的自行車,我就這樣衝進了雨中。
雨的涼意撲面而來,我感受到了清爽,是彷彿路邊野花的花瓣上滾落的露珠那樣的清爽。雖然下雨的天氣總會帶來許多不便,但我着實喜愛這樣的沁人心脾。
當我拐上那條通往家的小徑時,我遇到了他。準確地說,我是感覺到了他。因爲突然有什麼東西躥上了我自行車的後架,將頭和身子迅速地隱藏進我的雨衣中。
我嚇了好大一跳,差點兒沒能握好把手,車身晃了幾晃。
“咯咯咯……”一陣脆脆的笑聲從我的背後傳來,那分明是一個小孩子的笑聲。
“喂,你是誰?”我不高興地問,基本將這個不速之客認定爲哪裡來的淘氣小鬼。
“我?我叫‘哇’。”那個聲音回答。
“哇?這是什麼名字!”
“不知道,但是每次我這樣坐上別人的車時,他們總是大叫‘哇!’。”
我有點哭笑不得。放慢了車速,我反手去掀雨衣的後襬,想看看這個“哇”是什麼模樣。
“別掀,別掀。”雨衣的後襬被慌慌張張地拉住了,“要是掀開了,我就非走不可啦。”
“非走不可?”
“是呀。按照規矩,我們是不能被人看見、也不能跟人說話的呢。”挺認真的口氣。
“不能被人……”我琢磨着他的話,轉頭偷眼向身後望去。自行車的後架上很明顯是有人坐的,我的雨衣後襬被鼓囊囊地撐起了好大一塊,可是後襬下方,卻不見垂着兩條我想象中那藕一般的小腿。
“啊哈,原來如此呀。”我恍然大悟了,“你是什麼呢?雨的妖精?風的妖精?草的妖精?”
“咯咯咯……”他又笑了,這次的笑聲有點不一樣,有些被看穿似的不好意思。
“不管你是什麼,總是個淘氣的小子就對了。”奇妙的邂逅讓我的心情也變得奇妙,口吻放鬆起來。
“要多謝你啊。”他說着,挺起勁兒地晃起身子,我的自行車跟着一擺一擺,“最近這遊戲是越來越不容易玩啦。騎自行車的人少了嘛,一下起雨,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坐汽車。而摩托車、電瓶車的速度又太快,不等我坐上去就一溜煙兒地跑沒影兒了,就算上去了都會給震下來呢。穿雨衣的人也少啦,沒有長度合適的雨衣,怎麼能讓我們像躲進房子一樣,呆得舒舒服服呢?”
他搖頭晃腦地說着,我也不禁砸吧起嘴來,嘖嘖,似乎很有道理呢。
“所以呀,今天遇到你,我可高興啦。難得有個人將車子騎得不快也不慢,車子的後座又不高也不低,而且,你還穿了我最喜歡的橘紅色雨衣……”他聲音的表情越發眉開眼笑。
“別客氣,我也要多謝你。”我說,“騎了這麼多年車,還是第一次載到一個這麼好聽的故事哪。”
“咯咯咯……下次再碰到你,我還可以請你載一程嘛?我可喜歡坐你們的車子啦。”就像描述坐摩天輪那麼興奮。
“沒問題啊。反正你那麼輕,有個人陪我說話也比較不悶。”我求之不得。
“太好了。那,那現在能不能讓我聽聽鈴鐺的聲音?”
我滿足了他的要求。雖然年久失修的老車鈴撥動起來怎也不是那麼清脆,而是帶着股被鏽住的“嘎嘎”,但他卻報以了一陣快樂的笑聲。
“回去得給車鈴上點兒油。”我想。
不久,我家快到了。看到那棟近在眼前的建築物時,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蹬腳踏的速度,好讓他的遊戲時光再多延長那麼幾十秒。
“不用減速,我知道你到家啦。”他善解人意地說,“正好,我也該下車了,謝謝你讓我坐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開心呢。”
說完,他就走了,像來的時候那麼突然,原本就輕如無物的自行車後架微微傳來釋放感,隆起一整路的雨衣後襬也重新輕巧地貼住我的背脊。
“說走就走啊,也不說聲再見什麼的。”我笑着搖搖頭。
將自行車放進車庫,雨衣脫下來掛在牆上的釘子,任憑它們滴滴答答地將帶回來的雨水流完。我走進家裡。
有點兒想哼歌的心情,在推開門後慢慢平靜。
“我回來了。”
一個臃腫的身影走過來,是媽媽。“雨不小,有淋到嗎?”一如既往的熟悉聲音。
“沒有。”
“哎呀!”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的褲管溼透了!怎麼不擦擦就進來了?地毯會受潮呀。”
我說着沒在意之類的話,彎下腰將褲腿捲起,媽媽已取來乾布在手,就要費力地彎下腰去擦那些水漬。
“我來吧。”我上前一步,試圖奪過她手中的抹布,一不小心,又把擺置在鞋櫃上的花瓶給碰下來了。
“乒乓!”媽媽鍾愛的馬蹄蓮和那隻小花瓶一起,在地毯上開出潮溼的花。
媽媽的嘴脣和手開始顫抖,我忙分辯:“所以我早就說過,不要把花瓶擺在那種地方……”
“你這孩子,自己不小心,還頂嘴。”媽媽心疼而疲倦地搖着頭。
我還想說什麼,門開了。是爸爸。他站在玄關處,對客廳的狼狽報以一愣,然後就緊張地過來攙扶媽媽。
“哎呀呀,你現在行動不方便,怎麼還……”嗔怪的聲音很快轉移到我身上,“小芹你也是的,明知道你媽媽……你該多幫着點兒忙。”
“算了,那麼粗心,待會兒該被碎片割到手了。”大腹便便的媽媽坐到沙發上,“快給花換個容器,別讓它死了。”
爸爸應着,轉頭對我說:“小芹,聽見了嗎?”
“不是說,怕我會割到手嗎?”我不知哪兒來的委屈和倔強,碎碎地說,“老說我不對,那我就什麼都不做好啦。”
我的話讓爸爸媽媽都有些不高興,可是媽媽的不高興迅速打敗了爸爸的不高興,爸爸對媽媽說:“小芹就這脾氣。別往心裡去,你要保持心情愉快……”
我看不下去也聽不下去了,拖鞋一踢,走進房間。
“哎,小芹,午飯……”媽媽的聲音硬生生被門夾斷,餘音聽起來像嘆息。
我就這樣一肚子氣地躺在牀上。窗外的雨更大了。
好像有人敲門。我卻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的上學時間。
我從牀上猛然彈起,抓着書包就往外跑。經過飯廳時,我看到一份裹着保鮮膜的飯菜靜靜躺在桌上,客廳沒有人,爸爸一定上班去了,媽媽則在午休吧。自從肚子裡有了小寶寶,爸爸總是叮囑她注意休息的。
我的心情有點澀澀的。趕快穿上雨鞋,走出家門。
快要遲到了。重又投身雨中的我,將自行車踏得飛快。車軲轆把水花濺起老高。
在街道穿梭時,我隱約聽見有人在喊,卻沒在意。爭分奪秒的時刻不容停頓。
直衝到紅燈的十字路口,我纔得到喘息的空隙。
四周圍都是人和車。各有各的擋雨工具,乍看過去,彷彿一座朦朧而絢麗的森林。我在這時突然想起——
喊我的人,一定是“哇”呀!上午跑進我雨衣的那個小淘氣。我怎麼把他忘了?
正想着,自行車後架突然略微一沉,顯而易見的輪廓撐起了我的雨衣後襬。
“呼——”是他的聲音,如釋重負中帶着責備,“你怎麼把車子騎得這麼快,我差點兒就趕不上了。”
我忙道歉。“上學快遲到了,所以……”
“只是趕時間呀?”他一語道破,“我還以爲,你在發泄不高興呢。”
我語塞。紅燈這時被綠光取代,我簡單說了一句:“坐穩了。”重新上路。
接下來,我們沒有對話。善解人意的他,似乎覺察了我的不快,說了幾句沒有迴應的話後就安靜了下來,與上午的活潑大相徑庭。
雖然我稍微放慢了速度,學校還是到了。我不再踩踏板,任由車子按慣性滑向校門。“我到了。”
“嗯,我走啦,謝謝你又載了我一次。”他說,“吶,給你個禮物。”
兩隻小小的、涼涼的手伸進了我的左右衣袋,不等我趁機看清他的膚色,手就縮回去了,而他也倏然消失,只留下一句話:
“這次坐車不好玩。我聽見你肚子在叫,是不是餓了?請你吃。咯咯……飽了高興起來哦。”
我從左衣袋掏出好大一把草莓,右衣袋裡的則是水靈的桑葚。溼潤讓它們顯得格外新鮮,像是會散發清香的紫紅寶石。
吃在嘴裡,又酸又甜。那股澀澀的心情強烈起來。跟出門時體會到的一模一樣。
是……歉疚吧?
下午的課一下就過去了。
走出車棚時,我慶幸雨還沒有停的意思。那就可以再遇到他了。
“喂……”我壓低嗓門,輕聲向四下呼喚,“你在不?我放學了,載你一程吧?我沒有不高興啦。”
喊了一輪也沒有聽見迴應。周圍的人開始多起來,再要喊下去就有些起眼了。
但不找還是不甘心。“喂……”我硬着頭皮繼續低呼。
“咯咯……”終於我又聽見了那古靈精怪的笑聲,“你不把車子騎起來,我怎麼跳上去呀?不跳就不好玩啦。”
“噢。”我心說,這小子……但還是迅速照辦。輪子在雨地上碾出大約三米弧線後,他上來了。
“哈,還是這個速度最舒服!”
“我還以爲你生氣,不坐我的車了。”我說。
“明明是你不知道生什麼氣。”他的聲音讓人聯想起嘟起的嘴,“果子好吃嗎?”
“很好吃。我還分了些給朋友。桑葚讓我們的嘴脣變得紫紫的,像塗了劣質口紅。”
“咯咯咯……”
這趟旅程又愉快和寫意了起來。
所以,總覺得很快就結束了。在最熟悉的路口看到最熟悉的房子時,我原本輕飄飄的心突然沉了一沉。
我沒有捏剎車手掣,像一尾魚那樣輕快地從家門口滑過。
“咦,不停車嗎?我記得那是你家。”他問。這小子記性真不錯。
“據說明天雨就停了。”我說,“你坐一次車不容易吧?我免費招待你多玩一會兒。”
“好啊好啊。”他高興得拍起手來。
可是,當同樣的優待進行到第三次、天都幾乎黑了時,我再要過家門而不入,他的情緒溫度也就沒有那麼熱烈了。
“你呀,其實是不想回家吧?”
我發誓,他說這句話用的仍是天真腔調,卻一點兒也不像個孩子。
“被你看穿啦。”我自嘲地笑笑。
“你爲什麼不開心?”
這問題來得真直接。我索性停下車,用一隻腳作支撐。
“媽媽……要生小寶寶了。”我說,“我要有小弟弟了。或者是小妹妹。”
“你不想要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嗎?”
“不。只是覺得……爸爸媽媽越來越不喜歡我了,以後也許會更不喜歡。”我的眼睛出現了下雨徵兆。
他安靜了半晌,突然說:“你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他們不會不喜歡你。如果你很晚了還沒回去,他們會出來找你,找到後,既高興又生氣地訓斥你……”他繼續說。
我眨眨眼睛,爲他把一切看透了。看透那些恐懼與任性,不過是我的撒嬌。
“你多少歲了啊……”我不自然地轉移話題,“一定活了幾百年吧?所以一副什麼都懂的樣子……”
“咯咯咯……”
他又笑了。一邊笑,一邊抱住了我的腰,額頭和鼻尖抵在我的背上。那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我坐在爸爸或媽媽的自行車後抱住他們的情景。直到學會騎車前,他們都是那樣興高采烈地載着我飛馳。
他就這樣靜靜地抱着我。直到雨小了,從嘩啦啦變成淅瀝瀝,然後是一滴,兩滴。
“我要走啦。”他鬆開我。
“下次再見的時候,要告訴我你是什麼的妖精啊。”
“咯咯……好啊。”
“那,再見。”
雨衣後襬癟下去,後架上細微的重量完全消失,我最後聽到他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對我說:“再見,姐姐。”
我開始每天期待下雨的日子到來。可不知道爲什麼,雨下了好幾場,我卻沒有再見到他。
但我並不寂寞。因爲那個雨夜之後,我所期待的另一個人出生了。
我有了一個弟弟。
弟弟很喜歡我,剛剛會走就成天粘着我。我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又一個下雨天,我穿起舊了許多的橘紅雨衣,騎上嘎吱作響的老爺車,要去超市買東西。弟弟搖搖晃晃地跑過來。
“姐姐,載我。”他說。
“大雨天的,你呆在家啦。”我說。
“不要不要——”他不由分說地爬上了後架,鑽進了雨衣的後襬中。
我心裡猛然一動。那被撐起的雨衣輪廓如此熟悉,讓我想起一個小小的老朋友。
連起勁兒搖晃的頻率,都是那麼像。
“姐姐,走吧!”弟弟興致勃勃地說。
“好……你坐穩了。”我說。一種溫暖將我慢慢融化。當車子開始前行,他的手從後面抱住我的腰,額頭和鼻尖的觸感似曾相識。
“哇。”我說。
“哇什麼?”
“終於又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