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虞光廷沒有跑太遠,他在一處偏僻路口停下腳步藏匿起來,只探出一個腦袋,遠遠的望向盛公館。
他又怕又疑惑——這是英租界啊,日本兵怎麼能夠這樣公然就闖進來抓人殺人呢?難道天下真的大亂,日本人連英國人都不怕了?
槍聲那麼響亮,可是四周連個巡捕的影子都沒有。虞光廷靠着路邊一棵大樹蹲下來,開始劇烈的瑟瑟戰抖。
盛公館的騷亂很持久,直到午夜時分才漸漸平息。虞光廷隱約聽着那軍車是開走了,可依舊不敢亂動,抱着膝蓋蜷成了一團。
他怕日本憲兵,因爲知道這些人現在可以濫殺無辜而不用負任何責任。可是他哥哥被日本憲兵抓走了,他抓心撓肝的痛苦,他要把他哥哥救出來!
而且要儘快,他哥哥的身體比不得正常人,是坐不得牢的!
“如果那些憲兵打他的話……如果不分青紅皁白就要殺他的話……”
虞光廷思及至此,不禁打了個寒戰,當即扶着大樹站起了身。
他試試探探的沿着道路向盛公館走去,一路走一路提防着,生怕會有日本憲兵跳出來用刺刀殺他。及至到了公館門口,他就見兩名衛兵雙雙死在地上,胸口皆是糟爛的一大灘血;狼狗倒還沒死,側身倒在地上喘氣,肚皮一鼓一鼓的。
嚥下一聲噴薄欲出的尖叫,虞光廷繼續向前走,然後在樓門前看到了死去的廚子——腦袋被打碎了,看那胖壯身材就是廚子!
虞光廷這回深吸一口涼氣,差一點就嚇的暈倒在地。擡手狠狠的捂住嘴,他扭過身去幹嘔了兩聲。而後鼓起勇氣,繼續向那黑暗的樓中走去。
虞光廷不敢開燈,只好在一片血腥氣中摸索着前進。樓內一片狼藉,顯然已經遭過了劫掠,他四處尋找了一番,結果只在臥室枕頭下摸出了一隻半新的手錶——虞幼棠的表,從來不戴,只是放在牀邊枕畔,以供早晚看一看時間。
他緊緊的攥着他只表,就好像攥着他哥哥的手一樣,一無所獲的快步下樓,驚弓之鳥一般逃離了地獄一般的盛公館。
他無處可去,又不敢亂走,所以孤零零的跑回了街口那棵老樹下,抱着膀子席地而坐,硬是熬到了天亮。
他又冷又餓,連盛家廚子的惡劣飯菜都享受不到了,只好是搖晃着站起身,預備到大街上四處走一走,打聽一下這日本憲兵司令部的位置。不想他在十字路口處剛一露頭,忽見幾輛汽車呼嘯而來,停在了一片死寂的盛公館門前。
隨即車門一起開了,一幫手持鐵棒長刀的陌生人跳將下來。爲首一人身材極其高壯——正是馬大公子!
馬大公子是來報仇的!
前些天他有幾家鋪面莫名其妙的就被日本人沒收了,這讓他很是糟心,直到如今才接受了這個現實。而在接受了現實之後,他立刻和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日子果然就隨之好過多了。
他有了閒心,要過來親手殺了虞幼棠,順便再痛揍那該死的妹夫一頓。然而下車這麼一瞧,他先看見了兩具橫在門口的衛兵屍體!
他嚇了一跳,大叫一聲向後一跳,心想這是怎麼回事?我還沒動手呢,怎麼這裡就自動滅門了?
踮着腳尖進院這麼一瞧,他隨即又見到了那個沒了腦袋的廚子!
這回馬大公子是真害怕了,轉身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快走快走!這不對勁兒,咱們趕緊撤,別再讓這兒的巡捕房給賴上!”
馬大公子撤了,虞光廷也跟着撤了。馬大公子回家去,虞光廷無處可回,下意識的卻是想起了一個人——薩沙!
他真是好久都沒有見過這個白俄夥計了,平時也並不思念這個人;然而如今到了絕境,薩沙的微笑忽然就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於是他不由自主的拔腳便走。
因爲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所以虞光廷終於步行到那家咖啡店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
他走的雙腳疼痛不堪,口渴的火燒火燎,倒不是覺得很飢餓,因爲已經餓過勁了。
市區道路的模樣已經今非昔比,先前的繁華是一絲也沒有了,店鋪大部分都是關閉着的,有些地方還存留着轟炸過的痕跡。虞光廷站在那家咖啡館門前,就見玻璃門前早拉上了鐵門,用鐵鏈子鎖了個結結實實;窗子上面蒙了一層灰土,內中一片黯淡,哪裡還是個營業的模樣?
虞光廷一咧嘴,當時就想要哭——薩沙也沒了!
然而嘴巴剛咧到一半,那骯髒窗子忽然略略開了一道縫,緊接着縫隙後面湊上來一隻灰眼睛:“虞?”
薩沙打開咖啡店的後門,把虞光廷讓了進來。
原來他那舅舅一家爲了躲避戰亂,早早就跑到鄉下去了,留下他獨自一人留守店中看家。方纔他照例用一隻眼睛窺視街上情形,結果目光一放出去,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虞光廷!
高興的讓虞光廷坐在一張乾淨椅子上,他照例想要給對方弄點吃的。然而虞光廷此刻無心吃喝,他仰頭看着薩沙,茫茫然的開口便道:“我哥被日本兵抓走了!”
薩沙停了動作:“爲什麼?”
虞光廷搖搖頭:“不知道。”
薩沙還是頑固的給他端來了一杯溫吞吞的橘子水:“日本人來後……很多人都被抓走了,很多人都死了……”
他神情凝重的低下頭:“希望你哥哥沒事。”
虞光廷咕咚咕咚的一氣喝光了橘子水,喘了口氣又問道:“你知不知道日本憲兵都在哪裡?我想去問他們爲什麼要抓我哥,我哥天天坐在家裡,惹不到他們啊!”
薩沙常年在小咖啡店裡做夥計,那眼界思路絕不比虞光廷更開闊。隨手拿起一張舊報紙擦了擦桌上污漬,他怯生生的看着虞光廷搖頭道:“你不要去,日本人很兇惡的,你去了之後救不出你哥哥,也許自己都會被扣下出不來。”
虞光廷剛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了一聲貓叫。這讓他打了一個激靈,立刻回身望了過去。
不知何時,一隻黃色的小虎紋貓跑了進來。虞光廷看它,它也看着虞光廷。
虞光廷難以置信的站起身來,隨即彎腰伸手,臉上露出了一點微笑:“妹妹?!”
那貓很通人性,聽到呼喚後立刻就跑了上來,一躍而上就躥進了虞光廷的懷中,又伸出舌頭咪咪的不住舔他。
這時薩沙走上來,在虞光廷身後笑着解釋道:“小貓是冬天跑過來的,我一看到它就覺得眼熟,它好像也認識我,總是跟着我喵喵叫,我就把它養下來了。果然……果然是你的小貓。你是不要它了嗎?”
虞光廷抱着妹妹轉過身來,對着薩沙一歪腦袋,蒼白的臉上滿是笑意:“真好,我以爲它離開我會死呢。多謝你!”
薩沙眼望着虞光廷,忽然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他認爲虞光廷笑起來很好看,漂亮的簡直讓人感到了不自在,真是一隻最美麗的小鳥兒。
虞光廷低下頭,發現小貓的爪子髒兮兮,就走到桌前,拿起那張擦過桌子的舊報紙,想要找一處乾淨部分給小貓蹭蹭爪子。
單手攤開報紙,他剛要撕下一角,然而目光落到版面文字上,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馮希坤。
馮希坤三個字上面有大標題,可惜遭到了污損,只能依稀辨認出是某某會的成立典禮。下首幾行開頭文章過後,便列出了一串名單。
名單起頭的人物名叫馮冠英,虞光廷想自己如果沒記錯的話,那這人正是馮希坤之父,那位一度風光無限、又一度銷聲匿跡的大人物。往後隔了幾個陌生名字,然後就是馮希坤。文字報道後面還配有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虞光廷仔細瞧了半天,就見上面一片人模鬼樣,也分不清誰是誰,只有正中央幾人身着日本軍服,那倒是十分醒目的。
“這、這是什麼會啊?”他問薩沙。
薩沙經常讀一讀報紙,倒也懂得一些時事:“這個叫做什麼治安維持會,原來的政府沒有了,這是現在的新政府。”
虞光廷擡起頭望向他:“和日本人要好的……新政府?”
薩沙點點頭——他是個沒有祖國的人,只要不遭到驅逐和屠殺就好,並不關心政府的新舊。
虞光廷低下頭,心中忽然想到:“那馮希坤一定認識日本憲兵隊裡的大官!”
馮希坤這三個字刺痛了虞光廷的神經。一回想起馮希坤的那副德行,他就忍不住要戰慄、作嘔、恐懼……簡直想一頭在牆上撞死過去。抱着小貓坐回原位,他抽抽鼻子,彷彿都嗅到了對方身上的氣息。
薩沙作爲一個沒什麼本事的悶葫蘆,這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虞光廷,只是極力的不想讓他去日本憲兵司令部冒險。眼看着虞光廷低頭坐在椅子上,神情十分慘淡,他就手足無措的站在桌旁,遲疑半天后才擠出一句話來:“你餓不餓?”
薩沙給虞光廷拿來了一點麪包果醬——這些天他一直在吃黑麪包紅菜湯,麪包果醬已經是他所能找到的高級食品了。
虞光廷食不甘味的接受了他這番好意,一邊咀嚼一邊低頭思忖——這時候他已經把馮希坤暫且放下了,因爲怕會影響食慾。正在出神之際,他忽聽薩沙問自己道:“你……你哥哥被抓走了,那你還有地方住嗎?”
他擡起頭望向對方。
薩沙垂着眼簾盯着桌面,有些扭捏的微微笑道:“你要是沒地方住了,可以留在我這裡。我這裡……食物很多,足夠兩個人吃。”
虞光廷蹭的滿嘴都是果醬——他知道薩沙是好人,故而就毫不客氣的點了頭:“今晚我是要在你這裡借宿了。明天……”
虞光廷心裡隱隱生出了一個念頭,這讓他不敢去想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