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宮牆一路狂奔,顏兒顧不得宮規亦顧不得安危,竟麻着膽子穿過了暴君苻生的寢宮承明殿,一邊抹淚一邊奔向宣室殿,宣室殿空無一人,未曾遲疑,又是一路朝雲龍門奔去。直到跑到宮門盡頭,見着緊閉的宮門,顏兒無力地俯身,悶聲抽泣。
外公怎會無故丟了性命?涼國尋仇?若果真如此,涼王張重華之死,月影宮恐怕難逃干係,那自己豈不是間接害死了外公?不……不,一陣暗否,未必是涼國,未必是……眼簾浮過那雙怨毒的眸……苟南春。
多年來從不曾停止懷疑孫佩兒母女乃月影宮所殺,便是外公言之鑿鑿,當年是苟南春*,自己其實半點不信。直到入長安見了她,直到李代桃僵,她飛揚跋扈、惡毒成性,這才叫自己生了疑。細想確有幾分蹊蹺,孫佩兒是溺亡,影武殺人不眨眼,一劍足以斃命,又何須逼她投江?若苟南春是真兇,自己借頂包一事逼她就範,還了孫佩兒嫡妻之名,以她那睚眥必報的性子,怎會忍氣吞聲?莫不是殺了外公泄憤?那外婆……周身直顫,不敢再想,唯是外公不能枉死,絕不能……
念及苻堅,顏兒直起了身子,拂了拂淚,桃紅飄飛間的暖曦眸光,分明包藏禍心,被騙了一回還不夠?竟傻兮兮地奔來質問他,哼……真是愚不可及。
雙手捂臉深吸一氣,該回殿了,抑住漣漣淚水,顏兒拖着疲沓的身軀,遊魂般蕩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忽地,勁風席捲,呼呼而嘯,身子飄飄然,望向天際,已是霧濛濛一片,顏兒拂了把淚,急急躲至朱牆角,循着宮牆,頂着朔風蹚行。
路經承明殿宮牆,顏兒警覺起來,貓着身子前行,生怕驚醒殿內宿醉的帝王,還好宮門緊閉。
呼哧……呼哧……劍光交錯,沒在灰濛濛的風塵裡若隱若現……誰這般大膽,竟在承明殿涼亭舞劍?踱近一瞥,嚇得魂不附體,顏兒顧不得風沙,掉頭便要逃離。
呼……一抹白光嗖地從眼前晃過,吭哧……朱牆剝落一瓣紅漆……
擡眸間,純金雕龍眼罩近在眼簾,顏兒強作鎮定,行禮道:“奴婢無心驚擾聖駕,求皇上恕罪。”
劍鋒一收,苻生執劍漫然地划着青石磚,無意地瞥了兩眼,見玉靨掛着淚珠,目露不悅,道:“大風大雨天象罷了,與天譴何干?哭天哭地,造謠生事,該誅。”
一凜,天現異象,人心惶惶,國祚生變的傳言不絕於耳,苻生大怒,殺了數百造謠之人……顏兒碎碎退了一步,急忙解釋:“皇上所言甚是,奴婢哭……並不是怕大風,而是……”哽住,接不上下句,顏兒抿抿脣,又是淚落連珠。
劍刃狠劃石磚,苻生冷冷道:“死個親人有何大不了的?若真有心,哭有何用?該爲他報仇纔是!”說罷,竟把劍柄一反,不由分說地塞給顏兒。
手一墜,俯身一沉,顏兒趕忙雙手握着劍柄,驚疑地望向苻生。
冷笑,苻生逼近一步,從牙縫裡擠出一抹冷厲之音:“要報仇,就得做天底下最強的人。拿着朕的劍,斬下仇人首級,祭你外公。”
驚地一凜,顏兒雷擊般鬆手撂開了劍柄,哐……一記清冷之音,愈發驚恐,顏兒急急求饒:“奴婢不是故意的。”
“哼……真沒用。”撿起劍,捎了眼可惜,苻生揚指抹過劍鋒,眉目陰險,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十三歲,豆蔻年華,嘖嘖,好。”
驚愕,顏兒癡癡凝望,滿目疑雲。
“朕怎會知?”苻生擡眸一瞥,冷笑,“同年同月同日生,境遇卻天壤之別。雲龍門尋不到苻堅?表妹生辰,告假三日,你如何見得到他?見他,作甚?討公道?還是……討壽禮?這壽禮,他不一早送你了嗎?”
忽的,眸子一瞪,苻生逼近,臉近乎貼上了顏兒,狠狠道:“血淋淋的頭骨,夢裡沒瞧見嗎?他送你的!”
臉煞白,驚恐地退了一步,險些癱倒,顏兒周身輕搐,嚇得噤了聲,滿目探究,他究竟想說什麼?真是苟南春?苻堅……也有份?還是,他信口雌黃?
“哈哈哈……”一聲狂笑,苻生舉起劍,反手掌着劍柄朝顏兒又送了送,道,“沒東海王府撐腰,你那繼母再惡,敢一再*?啊?你就眼睜睜看着仇人逍遙快活?你就真不想報仇?”
星眸騰起烈焰,浴着淚光,似地府冥火吐着憤恨火舌,瞥一眼劍,顏兒倔強地微揚下顎,卻並不伸手。
縮回手,苻生譏誚道,“既不敢手刃仇人,假手於人亦可。若想報仇,也不難……”
怔怔地望了眼那抹意味深長的冷笑,心驚肉跳,顏兒緊了緊手,垂瞼強作鎮定,道:“奴婢出來多時,太后娘娘該急了,奴——”
“做朕的皇后,朕做你的劍,想殺誰都成!”
心懸至嗓子眼,顏兒愕地擡眸,一雙眸子圓睜,旋即,驚恐地悶悶搖頭,喃喃道:“奴婢……還……還小。”
“哈哈……”仰天一笑,垂眸間卻是眸光幽悽,苻生逼近切齒道,“別以爲朕不知,世間女子無人敢嫁朕,都道朕手刃嫡妻,殘暴不仁!”
撥浪鼓般搖頭,心慌意亂,顏兒不知如何作答,唯恐一不留神惹怒了暴怒邊緣的帝王,又碎碎退了一步。
牙牀一緊,脣角緊抿,眸光狠戾,苻生撂開劍,揚手一把扯下純金眼罩,直勾勾地凝着眼前驚亂的女子,恨不得將她眸光裡的一波一瀾都瞧得分明。
心咯噔,牙牀發顫,腦際卻清明,不可驚慌,萬不可露出一絲驚色,驚即是死……顏兒抿抿脣,強作鎮定,竭力掩蓋蝕骨的驚恐,熠熠眸光蒙着淚花,隱隱漾起一絲漣漪,不似驚懼,倒似憐憫。
苻生別過臉,掩上眼罩,餘光瞥了眼顏兒,冷冷道:“朕的嫡妻,當年見朕的真容……哼……”
眸光幽沉,苻生抿脣,狠戾道:“若她的眼神似你半分,朕……絕不會殺她!便是朕醉了,也不會殺她。”說罷,一甩衣襟,奪步而去。
跌退一步,又逃過一劫……沙蒙在臉上澀澀生疼,顏兒顧不得,草草拂了拂臉,強吸一氣,飛逃玉堂殿。
涼亭一席話,惹得夜夜驚夢,孰真孰假,如何辨得分明?備受煎熬,顏兒日日愁眉深鎖,日漸消瘦。也曾見過苻堅幾回,顏兒冷若冰霜,只顧一味躲避。外公之死,不管他涉事幾分,李代桃僵,他算計自己在先,便再無信他的道理。況且,他是個掃帚星,每回遇他,必惹禍事,僞君子也好,真小人也罷,離他遠遠的,方是求生之路。
可世事卻是,躲什麼偏來什麼。這日……
步輦飛快,強太后不時扯開簾子不耐地催促。瞥一眼跑在前頭的方和,顏兒緊着步子,跟得稍許吃力,心下納悶,竟是出了何事?
不及步輦挺穩當,強太后已顫巍巍地跳了下來,臉色蒼白,一路碎步疾奔。
殿門前,清風吹過,隱隱嗅得一絲血腥……臉煞白,強太后跌退一小步,微斂眸光,竟是怯生生地望着杵在殿門前的苻堅,幾度張脣,輕若無聲般問道:“他……他人呢?”
眸子氤氳,脣角扯了扯,苻堅低聲道:“太后娘娘,對不起,臣想阻止……不料從宣室殿趕來,還是晚了一步。”說罷,指了指玉階那頭。
玉階之下,不過十丈開外,漢白玉石磚,一幡白布溶在皓白裡,渾然一體,一雙玄青長靴直挺挺地僵着。
“啊?!”強太后捂着嘴,臉煞白,淚盈了眶卻滯若死水。
“太后娘娘。”苻堅急忙上前攙住強太后。
一把拂開苻堅,又甩開擁上來攙扶的近侍,強太后歇斯底里地衝下玉階,騰近白幡一刻卻僵住,顫巍巍地俯身,扯開一角,雷擊般癱坐地上,痛哭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