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是沒來。
捎出的鴻雁,悉數石沉大海。苻堅沒等到人,便連回信都無。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自己的世界徹底消失了。倒是苻芸,終是等來了顏兒捎來的禮物,一盒燦若桃紅的胭脂,來使說,這是龍城公主親手爲嫂嫂採花調製的。
倒是武都公苻安的七十大壽,着實體面,御駕親臨,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三日壽宴終了,苻堅啓程回京,一路的落寞可想而知。
雖則談不上妻妾成羣,昔日王府倒養了三五個姬妾,更是一日納了四妃,苻堅自認對女兒家的情懷識得幾分,唯是此時,卻徹底無措了。女人心,海底針,錯過了,便似夸父逐日,自己可會落得長眠虞淵的下場?苻堅心底煩悶,悶在車廂裡頭,便莫說有多難耐了,唯是,心裡知曉,夸父逐日也好,水中撈月也罷,自己用三個月傷了她的心,只怕要用三生來挽回她的情。
芙蓉軒,顏兒攤開手掌,凝着小白石出神。不過一月,他的眉眼,已覺模糊,顏兒有些生疑,當初百般糾纏他,是爲覆命求生多一點,還是任性不甘多一點?眼下,先不論父皇的縱容有幾分甘願,自己終究有了選擇的餘地,可,心倦了,更涼了,正如手中的石頭,捂也捂不暖了。顏兒攏指一緊,不再看她,卻是擰開妝奩把小白石撂了進去,連着那封都沒拆開的信,統統封了起來。這個男人,不值得,更何況如今自己有更要緊的事,往昔掙脫不了月影宮,如今有了皇父,還心繫母仇,哪裡還容得兒女私情?該一鼓作氣,直搗賊巢纔是。
顏兒端起妝奩,隨手塞入櫥櫃最裡層,轉身時,神色冷峻:“該是時候,去趟冷宮了。東西可備好了?”
小草一凜,弱弱結巴:“丹……丹毒好了,可,可真……真要?”
星眸殘冷,顏兒踱近,牽起小草的手:“這就是棋子的宿命。你我……也不過棋子罷了。”
小草便垂下頭來,鼻子只泛酸:“分明說救人的,怎麼若海說變就變,倒要殺了她了?”
顏兒沒吱聲,默默地邁開了步。她心底知曉,終是自己害了段翹珠。這是一石二鳥之計。月影宮假自己之手送她上路,一則試探自己是否真與皇父相認,二則毀了舊棋再圖新局。皇父忌憚幼弟慕容垂,纔會睜隻眼閉隻眼,由得可足渾皇后冤段翹珠入罪。可,皇父決不能殺她。她縱然是假,卻是公認的代國公主。殺她,必然開罪代國,吳王借兵謀逆都不無可能。留她,明知她是細作,皇父又如何會留她?實在是深陷兩難。若要取信月影宮,她非殺不可。若要保皇父江山,她非留不可。而月影宮則立於不敗之地,段翹珠已是棄子一枚,殺之,永絕後患,再插細作不遲。留之,則徹底斷了自己臥底月影宮的後路。
顏兒心亂如麻,月影宮的過往種種,自己都已向皇父坦陳,唯段翹珠例外。道不清是爲保昔日姐妹不死,還是心疼皇父,不想他兩難。救不得,殺不得,該如何是好?顏兒領着小草避開宮人,藉着夜色疾步穿梭在狹長的甬道。無論如何,先會會她。
“公主,求您別爲難老奴。皇后娘娘有令,她是重犯,任何人都不許見。”老嬤嬤佝着腰,一個勁賠罪,就是不肯開門。
顏兒瞥一眼門口的鎖鏈,朝小草使了個眼色。
“皇上都說了,這兒是公主的家。哪有在自己家裡,竟要看你臉色的道理?你就不怕鬧到皇上那兒,叫你丟了腦袋……”任小草威脅也好,軟磨硬泡也罷,這老嬤嬤鐵了心,就是不開門。
磨蹭了一炷香時辰,顏兒跺了跺腳,佯裝漫然道:“走吧,原不過是聽說她豔絕燕國,好奇想見見罷了。既如此,下次請旨再來。”
小草朝老嬤嬤哼了哼,便隨着主子離去。顏兒剛行至院門,便聽得房內傳來擊缶之音。廣陵散?魏末曹氏山河爲司馬氏所害,琴家嵇康擁曹獲罪,臨刑前奏了此曲。顏兒回眸,眼眶禁不住潮潤,該是何等才情,才能憑藉盛飯的瓦碗奏出此等絕響?又該是何等蕙質蘭心,纔會以曲寄情,傾訴孤傲與不忿?
“今日遇了知音,小草,給她送一柄瑤琴。”
老嬤嬤面色一緊,警惕地望向這頭。
“怎麼?公主送柄琴都不行?”小草叉着腰,趾高氣昂,直噎得嬤嬤噤聲退了去。
送琴,一則出於憐憫,二則爲了通信。果不然,翌日清晨,顏兒歇在冷宮南邊的水榭,便聽得嫋嫋琴音。可,除了那曲廣陵散,便再無其他。顏兒犯難,支不開老嬤嬤,又硬闖不得。思來想去,顏兒終是循着琴音又去了院落。
意外的是,老嬤嬤竟放行了。顏兒明知有詐,卻無暇理會,徑直入了殿。破敗殿宇,冰冷如窟,外室已近密不透光,跨過圓月門,愈發枯寂,再拂過散落半扇的珠簾,裡屋陰森昏暗,好不駭人。
小草機警地行在顏兒身前護了護。琴音已盡,屋內太暗,顏兒辨不清人在何處,多少有些心慌。
呲……火摺子耀起一點火星,頃刻,一點火苗竄起,盈盈一雙美目,顧盼流兮,雖則櫻脣褪了顏色,倒更顯弱骨柔心之美。
“居室簡陋,怠慢公主了。請上座。”段翹珠點起油燈,朝睡榻捎了一眼。
藉着幾分光亮,顏兒環顧四下,除了一張睡榻,一柄瑤琴,一把矮凳,再無他物。心底油生一絲憐憫,她被囚已近三月,真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
“多謝吳王妃。”顏兒溫婉一笑,落了座,伸手一摸睡榻,棉胎竟輕薄如翼。
低瞥一眼,段翹珠挨着坐了下來:“公主見笑了。多謝公主贈琴,翹珠感念萬分。”
顏兒沒再扭頭看她,唯是朝小草使了個眼色。這丫頭便徑直把風去了。
眉角動了動,段翹珠清柔一笑:“我……可還有退路?”
一凜,顏兒微微搖頭,聲線禁不住顫抖:“廣陵散,王妃分明早已料到了。”
清冷眸光一顫,段翹珠擡手撫着小腹:“可否勞公主幫我捎話?我應過吳王,要爲他添件貼心小棉襖。可惜,得食言了。請他善待寶兒,寶兒三歲就沒了孃親,實在……可憐。”脣角尚勾着笑,淚珠卻已滑落。
顏兒扭頭,震驚地凝着她的腹,心狂跳不已。段翹珠卻面色平靜,攤開雙手伸到顏兒眼前:“與其日日如此,轉身離去,未嘗不是解脫。”
纖細十指,指蓋瓣瓣褐紅……插針之刑?顏兒驚恐地移眸,定定地望向眼前的女子,她依舊噙着笑,那笑倒似愈發平靜。
“巫蠱之禍,向來有口莫辯。他們要的不是你,吳王都勸你招供,你爲何冥頑不靈?你若拖吳王下水,顧及手足之情,皇上必不會殺你們,頂多不過發配邊疆罷了。”顏兒直直凝着那蒼白的靨,她竟是誰?三?五?九?頂着此等酷刑,竟還不招,真當自己金剛之體不成?她若脫身回府,自己還可向月影宮推說,自己無從下手。她在宮外,是生是死,皇父都可置身事外。念及此,顏兒的臉唰地一紅,自己幾時變得如此殘酷不仁,心不由陡然一寒。
“他們要的人,恰是我今生負不起的人。你……不懂。”段翹珠微揚下巴,語氣凌傲,“情爲何物?不過是傾盡所有,都要保他無虞罷了。”
又是個爲情所困的傻子!顏兒雖憐她,此刻,倒更多是出於私心。她捏緊空拳,恨鐵不成鋼地激道:“那他人呢?見你受盡酷刑,他在哪裡?他若愛你,怎忍你受苦?”
清淡的眸暗了幾分,段翹珠卻還是笑着:“你到底爲何而來?救我?殺我?”
顏兒心虛,嗖地起身,別過臉,退避一步。
“救我,必然累他,那無異於殺我。”段翹珠說得無比平靜,聽着無比悽苦,“殺我,他可置身事外,那無異於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