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時,他瞧見窗櫺下的躺椅上蜷着一團人影。
她弓着身子,窩在躺椅上,一張薄毯胡亂覆在身上,薄毯一角還耷落在椅子腳。那枚小小的腦袋縮在椅背邊沿,黛玉青絲如瀑般瀉落,頸白皙如雪,似天鵝仰天高歌般,弧線那般優雅,月光斜透窗櫺,灑落那襲青白薄紗褻衣,凝脂*泛起一抹皎潔月暉。
他的眼不由迷離,腳步輕輕緩緩地踱近那皎皎月光。她的臉,在月光下如一枚玲瓏的睡蓮,上頭掛着晶瑩剔透的幾滴夜露,簇着睡蓮的不是珍珠,卻是一長串泛着紫紅光暈的……菩提。他俯身,湊近她,指尖翼翼地觸上玉靨,輕輕捻起一滴晶瑩,濡濡的,澀澀的,是淚。他蹙着眉,緊繃着脣角:“纔好一些,就躺在風口,再着涼了怎麼好?”
咯……絞纏着菩提念珠的腕子動了動,她幽幽地睜開眼,迷夢般凝視着他,有驚色、喜色還有絲絲哀慼。
“你到底想怎樣?啊?”他低嘆,搖了搖頭,疏離模樣。他攤開左掌,一道結痂的長長疤痕猙獰地爬滿二人的瞳眸……
“若是折磨我,能叫你好受一些,你儘管來,既是我欠你的,我還便是。你卻爲何……”他噎住,頃刻,拳起手,轉眸望着窗外,深吸一氣,“若這般折騰你自己,也只是爲了折磨我。你不肖得如此,那天……我便遭了報應了。若這般折騰你自己,只是爲了博眀……你不肖得如此,一個男人若真心愛一個女人,不肖得這個女人自虐去博憐愛。懂了嗎?啊?”
“你……”她微仰着頭,懵懂不解地看着他,掌心緊得菩提咯吱作響。
“你瞧瞧你的樣子!”他回了眸,烏瞳隱忍的痛意掩也掩不住。他低喝:“一病不起、自怨自艾,你竟是做給誰看?和親,你若真不情願,真想走,你大可跟孤說,孤絕不攔你,我苻堅從不強人所難!”
“永玉……”她半坐起,兩泓秋水漩起漣漪。他從未對她發過火,似乎也從未對誰發過火。小草猜的不錯,他疑心的不是她的身世,不是蔽月居,而是她的心意。從前,她總怨命由天定,此刻,她才恍然,她的苦,她的痛,除了天定,還有人爲。
她曾口口聲聲罵苻生,無愛所以殘暴,殘暴便更無愛。她曾說,她天天在討人歡喜,如此自己亦歡喜。可她,不歡喜,也沒討人歡喜。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屢屢被棄,早叫她膽小如鼠。害怕失去便不敢擁有,她連向前跨一步的勇氣都沒有。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分明愛之入骨,卻……扭捏成性,一次次推走他。如今,徹底斬斷了他的念想,她卻……她受不了他的冷待,一刻都受不了。可自作孽如何恕?
“時日無多?你在威脅誰?人若不懂自憐自愛,還指望別人愛你不成?”苻堅捂着額,別過臉並不看她,卻是一口氣泄了滿腔怒火,“孤是虧欠了你,可也容不得你揮之則來推之則去。孤裝聾作啞,一再縱容你,只因孤愛……過你。孤折回來,擔心你出事,也只因孤愛過你。這……是最後一次。往後,你是和親的貴妃,僅此而已。”他扭頭就走,沒有半分遲疑。
抱膝蜷作一團,顏兒周身輕搐,星眸映着粼粼月光,倒映着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直到竄出了內室,半晌……該出了殿,出了院吧。
“嗚……”她哭出了聲,這回,她沒咬着拳頭,堵住那悽苦的哭聲。她想哭,哭幹這一世的淚水纔好,如此,便可不再流淚。她揪着薄毯,又摁着菩提,緊緊地抱在胸前。那抹身影消失了很久,她卻還是盯着那道門,那是她的心門,她原以爲那兒早已關上了,原來,沒有,那兒卻是大敞着,只是,他再不會想走進來。
她蠻可以掀開薄毯,光着腳丫子追出去。可她沒有,她倦了,累了。若無母親的牽掛,她想,她怕早瘋了,早崩潰到一頭栽進雍水裡,一了百了。從前,她最怕死,可從幾時起,她竟不怕了。於她,這人世早已生不如死。
她想,她此刻必是人憎鬼厭的,是以,他纔會怒氣衝衝地來,愈發怒氣衝衝地走。她也想討人歡喜,討人憐愛,她試過,試得遍體鱗傷,可別的女人唾手可得的幸福,她豁出性命都討不來。她也只是個女子,她也會怕,會傷,會痛,會哭。
宿命……不過是場天定人爲的惡性循環。他走,怨不得他,只怨她自己,可縱是她自作孽,她也認了,她累了,無力再去追他。若註定這最後一程都是孤寂的,她孤寂地上路便是。他與她本非同路人。他的情意,她早已參透,錦上添花猶可,相濡以沫難成。他分明權傾天下,庇護她綽綽有餘,可她命懸一線時,卻獨獨不敢奢望他庇護。她不是他的眼,更不是他的心,她只是他後花園裡的一株野生野養的朝顏。
苻堅一路疾走。出殿那刻,他仿似聽見她哭。他有住步,亦有回頭。可他一廂情願了太久,以至於,她夜夜夢魘,叨叨其他男人的名字,他卻還在自欺,她瞞他的不是情,卻是難言的苦衷。哪怕她頭也不回地跨過那道殿門,他竟還在自欺,她瞞他的只是蔽月居。直到她隻身入了那間佛堂,他甚至還想自欺欺人,直到……
嘭……一拳捶在宮牆上,震得夜幕悶聲一顫……
“眀曦,若是我說,不想你娶雅姐姐。隨我回燕國,等我忙完手頭的事,我們一起浪跡天涯。你會改變主意嗎?”
嘭……嘭……苻堅又狠狠地添了兩拳,頭低埋着,氣喘吁吁。
噗通……方和硬生生地跪下,搖頭泣聲:“陛下,是奴才聽錯了,是奴才胡言亂語。娘娘沒說過,娘娘是……說笑的,說笑的。”
再度日如年,轉眼,便已是中秋。
舊年中秋家宴,不歡而散。顏兒淡漠地打量着承明殿中庭,空空蕩蕩的,時辰快到了,竟是無人入席。大病初癒,頭重腳輕的,她本不願來,卻又不捨得不來。今時不同往時,他再不會去朝顏閣了,她也再入不得承明殿,除了中秋、除夕這等佳節,她怕是再無機會見他。如此,今生寥寥無幾的數面相見,她舍不起,也不該舍。
“娘娘,”一聲明媚的輕喚。
“芸兒姐姐,”顏兒趕忙迎上前去攙扶大肚翩翩的嫂子。
“咦?”苻芸褪去早些時候的鬱鬱寡歡,俏皮地撅嘴嗔道,“這滿殿的鶯鶯燕燕都去哪兒了?母后和哥哥沒到,倒情有可原。他們真是,難不成躲起來開小竈了?”
顏兒總算開了顏,清婉一笑,朝哥哥拋了個眼色。子峰會意地點點頭。
三人隨意攀談,沒多時,王太妃和苻融夫婦到了。雖是仇人見面,顏兒與那張宛凝倒很是寒暄了幾句。張宛凝貼在王太妃跟前,端茶倒水,好不乖巧。苻融唯是有意無意地朝那婆媳瞥上兩眼,倒與子峰相談甚歡。
“人呢?都去哪兒了?都誤了時辰這麼久了?姐姐也是,臨時告旨來不了。奇奇怪怪的。”苻芸細聲嘀咕。顏兒這才覺察,今日確有幾分蹊蹺。
承明殿,苻堅端坐御案,顏雙跪在殿中央,三妃站作一列。
“這是做什麼?”揚指隔空點了點御案上的信封,苻堅冷冰冰地質問。
“陛下,這是臣妾從雅姐姐府上討來的。這可都是朝顏閣那位送給駙馬爺的信箋。雅姐姐說了,駙馬爺煩不甚煩,避而不見,連信都不拆,可那位還是不依不饒地糾纏。雅姐姐也是沒法子,這纔出此下策地叫臣妾送來這個,求未央宮嚴加管教。”
直直地盯着顏雙,苻堅面色鐵青,一雙眸子結了冰一般。
“她怎能做出這般傷風敗俗之事?真是丟盡了秦國和燕國的臉。不加以嚴懲還了得?”樑可兒煽風點火。
“陛下,不如先看看信箋,說不準只是討教佛法呢?臣妾聽聞貴妃妹妹素來敬仰高僧。”賢妃依舊溫婉。
“是啊,別冤枉了貴妃妹妹。”德妃呂玉彤附和。
捂着信封,足足一小摞,苻堅覺得窒息,周身竟似動彈不得。
“方和!”顏雙催促。
方和頓了頓,求助般望向主子,見主子木了一般,便麻着膽子去抽信封。
嘭……猛地一摁,苻堅擡了眸,緊繃着脣角,冷冷道,“家宴時辰到了,先用膳,天大的事明日再說。”
“這……”顏雙不依不饒,就要蠻纏,卻見賢妃朝她狠使眼色,這才噤了聲。
方和怯怯地避退了幾丈遠,偷瞥着主子拆信。他看得出主子的手在抖,抖得拆信刀的寒光直顫。
冰冷的刀鋒刺眼,苻堅卻覺刺的是他的心,她們沒冤她,信封上“眀曦”二字娟秀繾綣,正是她的墨跡。抖開信箋,他只覺眼前一黑,心都盲了,更何況眼?他睜大了眸,他想看清楚她究竟瞞了他多少,騙了他多少。信紙卻是……一片空白,一點墨跡都無……他長舒一氣,頃刻,心卻是猛地被掏了空。他苦笑,他們竟到了這個地步?心有靈犀到無需隻言片語?
他蹭地彈了起來,攢緊拳頭,左手的傷痕撕裂般刺痛。他卻愈發攢緊了拳,他想叫這痛更真切一些,如此,他才能更清醒一些。他不曾怨她移情別戀,他深知,是他舍情在先,他沒資格怨。可她,怎能騙他?怎能這般羞辱他?她蠻可以直言,她愛上了別人,他縱是做不到當初的承諾,爲她保媒,他還不至於棒打鴛鴦!如今這般算什麼?算什麼?
“宣旨開席。”他繞過御案,闊步而去,頃刻,卻陡然一停,喝道,“去,宣旨雅公主與駙馬務必在一炷香之內,趕來赴宴。”
家宴的氣氛好不詭異。總算又見了他,兩日不見,顏兒竟覺他又陌生了幾分。她看他,他也看她。可這樣的對視,她竟感覺不到絲毫愛戀,那水潤潤的眸光卻是冷冰冰的。
“哎,可惜曼青的身子不適,不然呀,也不至如此冷清。”苟太后適時喟嘆,餘光瞥了瞥兒子。
苻堅一臉淡漠,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那頭,端起酒盞仰頭悶下,不等方和斟酒,便自顧自地執起了壺。
苟太后怔住,兒子從不曾如此無視自己,原不過想爲嫡媳討個情罷了,卻不料……
“好在皇后娘娘年紀輕,將養着,不日啊,就痊癒了。”王太妃笑着圓場。
“啓稟太后娘娘、陛下、各位主子,雅公主和眀曦駙馬到了。”
“宣!”酒盞咯噔落案,苻堅喊得斬釘截鐵,着實震住了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