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不要聽他胡言亂語。”靳樓伸手拉過了幾乎力氣盡失的她,起身盯緊了他,“月兒性子倔,她兄長倒也一樣。若你今日不殺,他日可會後悔?”
“王家人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王簫連冷笑。
“哦?哪怕是你親手把送她送去殘曄?”靳樓眼裡,亦是冰冷的氣息,“不過,我倒也要感謝你。”
“夠了……樓,你也……莫要說了。”本已虛弱無比的她卻突然以靳樓都沒有預料到的力氣推開他,退了幾步,到了船沿,人也搖搖晃晃地樣子。
兩個男子心裡都是一緊,生怕她有了什麼閃失。可是看着她的表情,竟沒有一個上前。
她的目光掠過兩個人的臉龐,悲慼地笑了:“夠了……真的夠了。我是人,不管是公主,還是誰的皇后,我都只是一個人。憑什麼,來來去去都要你們說了算?當年去殘曄和親?呵,嫁去北陵實現父皇的大計,還有,嫁給樓你。——你們要說愛我麼?誰問過我的感受?我一個人哭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裡?一直陪着我的人,影風走了,大哥被害死了。就連弄軒,他亦能讓我感到安穩。可是他也不得不離去。現在……我身邊就剩你們了……一個是血脈相連的兄長,一個是丈夫、我女兒的父親,你們又還要我怎樣?”
說完,她真的向身後倒去了。
輕如鴻羽,驚起的浪花,卻似乎更甚適才,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失去意識之前,她看見了他們倆焦灼的眉眼,卻選擇閉上眼睛,誰也不願再看見。
夢裡,她又看見了那些花。糾纏自己日日夜夜,不肯放過自己的花。
夢裡,她看到了花海旁那雙似曾相識的、夾着悲傷、仇恨、絕望眸子。
——那是辰。
辰啊辰,你又是爲何,會有這樣一雙悲傷的眼睛呢?
她,一直處於昏迷狀態。
早就有了意識,能聽見他在耳邊一聲聲地喚。
“月兒……當時年輕氣盛,來到京城時,看見歌弦臺上那個人彈琴彈得那麼差,卻引來滿城人的圍觀叫好,我便掠上了臺去,想着要你們看看,我們殘曄人的琴技。其實,後來才明白,那僅僅是因爲自卑吧。一個落後民族的人,在另一個文明民族面前與生俱來的自卑感。但當時,我也的確早就下了入主中原的決心。對了,不僅自卑,還有難過和不甘。我在各方面都比……王兄他強,可就因爲他比我早出生幾月,我和他相差得就不止太遠。我怎甘趨於人後?而在殘曄王宮,吃穿不是問題,卻是受盡所有人的鄙夷。唯一跟我交好的,竟是宮裡的樂師、宮女們。然他們口裡的話也僅止於,‘二王子,你的琴彈得真好。’多麼諷刺不是?而他們怕招人口實,也不敢公然與我交好,那些朝中大臣也是,縱有讚譽,也儘可能對我敬而遠之。
“唯一對我露出真心無絲毫瑕疵笑容的,就只有你月兒了。你也許不知道,當時在臺上彈琴的我看見了你那樣的由心欣喜時,心裡有多麼感動?我當時不知道你竟是王朝的公主,不過卻也無妨。你中意,想讓我進宮陪你,我便去。把那些事都拋到腦後,還受了先生的責問。不過,他責問一次後,卻又不了了之。我當時就想,他日要以一個和你同等的身份來和你在一起。所以,看見你不捨的目光時,我還是離去了。
“月兒——後來,我亦沒想到,你會嫁來殘曄,嫁給的,是我的王兄。那個擁有所有我想要東西的人。他竟還擁有了你啊月兒,可是他卻把你丟在一旁,不聞不問,另娶新歡。我怎能容忍?爲了不讓他們疑心,爲了讓你儘可能遠離漩渦,我避開你。儘管知道你的失望。而後,我查到你來殘曄的原因,原來,月兒在皇宮裡那麼不快樂。我在想,若你母親去世時,我還陪在你身旁,那麼,是不是一切都將不一樣?你要稱王,當時在我看來只是孩子氣的想法,我完全沒想到,你是那麼絕望。現在,我告訴你了,月兒,醒來吧。怎樣都好……不原諒我也好,醒來吧……
“另外……還記得在百樂宮的那次吧?哪怕當時的你別有目的……那個時候,你是愛我的吧?我沒有感覺錯吧……那個時候你眼中的淚水那麼令人心疼,可是你也擠出笑容了……其實當時的我,不明白你笑的意思呢。那夜我一遍又一遍對自己發着曾經發過的誓言,就是一直守護你,和你笑看江山,相擁而老……
“還有一句話我似乎曾對修說過——你知不知道,我嫉妒王簫連,我竟然嫉妒他能夠看着你出生,陪着你度過了所有少女時光。可是他啊,竟然爲了一己之私把你送給了我王兄……”
他不斷說着,往事一幕幕浮現。
她在夢裡哭。眼前的人做了那麼多,也是爲了他自己吧。
她無法遏止自己不那麼想。
那些都是自己的罪孽麼……
那麼……不要睜眼吧……
她甚至還聽到韓茹在喚他:“皇上,解毒的時辰到了……可耽誤不得了啊。一次就一個時辰,阿茹已儘量縮短時間了啊。”
她還聽到靳樓把靳念抱了過來。靳唸的手蹭了過來,那麼柔軟。許是累了,靳念依依呀呀地哭泣。他便說:“念念,哭吧。把孃親哭醒吧。月兒啊……念念那麼傷心,定是想你,你醒來吧……”
她亦能聽見,他毒咒發作時的咳嗽聲。
似乎想起了甚,他又說:“你不用擔心王簫連,他走了。我不會殺他。我答應你,所以,醒來吧,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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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嬰兒的哭聲極爲淒厲。
眼眸驟轉。她聽見念念的哭聲,他的哄聲。靳念卻像鐵了心般,無休止地哭。
她聽見哭聲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念念果真是懂事的,真的知道如何把孃親喚醒麼……”
她的手指動了動,卻還是睜不開眼。——女嬰的聲音已歇斯底里,宮外,人羣黑壓壓跪了一地。
他心裡到底也擔心,無奈點了靳唸的穴,縱然傷害是那麼大。
碧辭戰戰兢兢地跪在門口,靳樓頭也不回道:“把孩子帶下去吧。”
而閉上的她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孩子哭得太久,聲音沙啞,而現在,她聽不到她的聲音了。她怎樣了?
手指動得更頻繁了,她忽地睜開眼睛。
看見的那雙眸子裡,不滿血絲,卻有着狂喜。
她張嘴,卻沒有絲毫力氣。
累得又要閉上眼睛時,清涼的水潤入喉裡,她貪婪地允着,像沖掉喉裡濃烈的燒灼感。清醒了許多了,才發現脣上透着血腥的柔軟。
她又睜開眼睛,對他以目示意。他方纔離去,放下手中的碗。喜不自勝。
她忙問:“念念怎樣了?我聽見……她哭得那樣傷心,你怎麼不照顧她?”
“我怎會捨得不照顧她。料得她心裡也有感應吧,怕你這個孃親再也醒不過來……”
她方纔發現,此刻的他,顯得那樣虛弱。
“樓——”她的手撫上他的臉,“那日的話……我說重了。”
他不着痕跡地笑,“餓了吧,給你備些吃的。對了……再讓阿茹來幫你看看。”
她拉住他的手。
他笑,“我不走。”
她搖頭,“不要管我了……我昏迷多久了……你,睡會兒吧。”
“練功的時候苦了去了。這點不算甚。”他一笑。
——如果,不是顧及着她的身體,他也許真的想緊緊摟住她,直到確認不放手了才放心睡去吧。
宮女端了粥來,靳樓一口一口幫王紗涼喂下。動作那樣輕柔。
她睫毛顫動着,鼻子發酸。
剛醒來,不宜吃得太多,靳樓見她實在吃不下,也便叫宮女退了下去,吩咐她們在玉羅池備下熱水。
“吃不下東西,待會兒便去玉羅池藥浴,阿茹把藥都備好了。”看着她皺了一下眉,他便又道,眉目間的寵溺,似從前。
“你呢?你的毒傷治了麼?”
“那個要慢慢來,別擔心了。嗯……王簫連已經走了。”
“你那日……怎麼突然就——”王紗涼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識也猜到原因,苦笑不言。——自己就這副性子,好像怎麼也改不了麼……
眼波流轉,她向他伸了伸手,他了解地扶她坐了起來。她便環住他的腰,頭髮散落在兩肩。“那一戰……真的不能避免麼?”
“你很瞭解你王兄的性子不是?”
“就算……我以命相阻,也不行了麼……”
“月兒!”他的聲音驟然凌厲。
她搖頭苦笑:“樓啊……你還是不懂。從溪眉,大哥,弄軒身上,我學會了兩個字——成全。我曾以爲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學會的東西。”
“那麼……不願成全我麼?”
她像他懷裡更靠近了一些:“怎麼辦……是不是本性難易啊……”
他嘆息地吻了她光潔的額,而後不動聲色地抱起了她。
“怎麼……”
“水該是好了。”他只道。
宮門外,他向着匍匐於地的衆人道:“皇后無妨。都散了吧。”
“是。”唯唯諾諾的聲音傳來,那些人卻是在靳樓抱着王紗涼走遠了後才散去。
有人驀地想起——皇上怎麼不乘攆車?
算了吧,君主的想法,又豈是我們能揣測的?
——這樣想着,所有鬆了口氣的人才終於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