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樊城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大公子的馬車一路疾駛。不等馬車停穩,大公子迫不及待的拉起車簾。他直直看向莊子門口的燈籠,原本幾乎爆起青筋緊攥住柺杖的手,忽的放鬆下來。“去叫門。”大公子聲音沙啞低緩,蒼白的面頰上泛着些怪異的紅暈。
銅環扣擊的“啪啪”聲從街頭響至街尾,本祿在黑漆大門前拍了許久,直到大公子拄着柺杖邁上臺階站立在他的身邊,大門也絲毫沒有開啓的動靜。
本祿望向大公子,這樣的事情可是頭一遭。以前他們四處外出查賬時,門房的家人很是警醒,何曾讓大公子在自己家的門口等待過?
“再敲。”大公子輕輕皺了一下眉,神色中看不出喜怒,只是望着一對獸頭銅門環發愣。
又等了許久,才隱隱聽到門內小跑着的腳步聲,有人在裡面應答道:“就來了,就來了。年歲大了,真是不中用了。”
大公子和本祿驚訝的互相看了一眼的功夫,大門吱呀呀打開,勞管家披着外衣,亂蓬蓬着頭髮出現在門口。
“勞管家,”本祿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來開門的勞管家,“您這是……”
大公子卻一把撥開本祿,面色沉重地問:“老夫人如何?”
勞管家望着立在面前風塵僕僕的大公子主僕,嘴脣嚅囁了半天愣是說不出話來,突然間撲到大公子身前,放聲大哭起來。
大公子倒吸一口涼氣,身子向後連着幾個趔趄,幸虧被停好馬車趕上來的車伕扶住,才勉強站住。
“奶奶她……她……”大公子渾身顫抖起來,再也說不下去。
“大公子……您可回來了……老夫人等您……嗚嗚……”勞管家一邊抹淚,一邊扶住大公子哽咽地說着,“您趕緊去青松院瞅瞅,我叫他們……擡轎……”
勞管家纔要轉身叫人,生生又頓住了。他望着身後空空的大門,好像自言自語地說:“沒有人了,瞧我都忘了。”
大公子早已看出事情很不對勁,也不在原地等待,丟下老淚縱橫的勞管家,甩開企圖攙扶自己的車伕,勉力撐着柺杖,一歪一扭地往青松院趕去。
淡淡的晨霧籠罩着山莊內的奇花異草,亭臺水榭,假山曲徑。大公子微喘着粗氣,終於站立在青松院的門口。一切景物依舊,蒼松翠柏的院落大氣沉穩,此刻也是靜悄悄的。
大公子收斂了一下不安的心神,整整容裝,輕輕推開門扉。滿院藥香撲面而來,迴廊上煎藥的小爐微微閃着火光,藥罐子裡的藥湯小聲咕嘟着。守着藥爐的丫環垂頭在膝上打着輕鼾,一手還抓着蒲扇,想是極累,此刻偷偷打個盹兒。
大公子儘量讓柺杖落在地上不要發出聲響,原想着繞過丫鬟自己徑直進屋去。想不到那看藥的丫鬟警醒得很,一下子就立起身子,望向這邊。
大公子愣在當場……“德……湄?”
德湄突然“噌”的一下站起身,頗有幾分福相的鵝蛋臉此時已經瘦成下巴尖小的瓜子臉。她丟下手中的蒲扇衝下臺階,淚眼婆娑的就要衝進大公子懷裡,卻又僵硬地停住了。
“大公子,您終於回來了。”德湄收住腳步,攏了攏鬢角,撣撣衣袖,剛纔的失態之舉不復存在。她恭敬地給大公子行了福禮。
大公子突然覺得眼中發澀,嗓子堵得一時難言。他掩飾着繞過行禮的德湄,背對着她站定後才道:“我去看看奶奶。有什麼事情一會兒再說。”
老夫人的臥榻一如往常,樸素而整潔。大公子只想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卻換來腳下的趔趄。此間響動讓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老夫人微微側頭,目光漸漸露出驚喜之色。她顫抖着手指,指向屋中的大公子輕聲叫道:“我的兒……”
“奶奶!”大公子再也顧不上那麼多,他甩開礙事的柺杖,拖着腿拼命向前,跪到奶奶榻前,一把抓住奶奶瘦得脫樣兒的手。“奶奶,您怎麼瘦了這麼多?”
老夫人沒有理會大公子的問話,只是目光慈愛的癡癡的望着大公子的臉孔。她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些微笑。“你都聽說了?”老夫人問道。
大公子略一遲疑,便點點頭。
老夫人轉目望着頭頂的牀幔,似在回想什麼。大公子也不打擾奶奶,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跪坐在腳榻上,用頭靠着她的被子。
“其實,你像你三叔多些。”老夫人開口講道。大公子也不擡頭,“嗯”了一聲,有點任性似的說:“奶奶講講。”
“山家一門武將,這舞文弄墨的雅事原就是你三叔最愛的。只可惜,我……”老夫人的聲音有些黯淡,“我爲了那一點點虛名,害了你三叔,害了山家。”
大公子連忙擡起頭,湊到老夫人眼前,安慰說:“奶奶怎麼能這樣說,您和爺爺殺場征戰立下汗馬功勞,又獨自撫養我們兄弟長大,一人苦撐諾大的家業,這其中辛苦豈是外人知道的?”
老夫人逡巡着看看大公子,搖搖頭,解釋道:“你不知道,你三叔叔最不喜歡舞刀弄槍,打打殺殺的。要不是我不喜歡他弄那些墨彩花鳥,逼他入伍,山家哪能門中三子皆是將?”
“真的?”大公子倒是第一次聽奶奶這樣說。三叔喜歡畫畫他是知道,雖然外間鮮少人知,但是他的書房中曾經存了好幾幅三叔的畫作。那些作品,他也曾揣摩學習過。三叔最拿手的就是鷹。
老夫人咳嗽起來,大公子急忙直起身,德湄也從外間捧着藥碗趕進來。順從的服下藥,老夫人的精神頭兒好轉起來,胃口似乎也開了,她吩咐德湄給她拿點白粥。
德湄欣喜地看了大公子一眼便趕忙去準備。老夫人拉過打公子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說:“我這一病再病,倒也想明白些事情。”
大公子笑笑,反過來也拍拍奶奶的手背,寬慰着說:“等養好了身體,咱們去寺裡聽講,您把您悟到的事理也講給主持聽。”
老夫人搖頭,原本銀亮的頭髮已經灰敗,毫無生氣卻依然整齊的綁成一根辮子貼在頸側。“我實在是錯了。”她倔強的繼續說着。“第一錯在害了老三的性命,第二錯在害了你們兄弟的前途,第三……”
“奶奶,”大公子不讓老夫人再講下去,“我和弟弟都是您老人家帶大的,您別說了。”
老夫人眼眶紅了起來,過了半晌,她纔再次開口。“不是我,老三不會死於沙場,說不定現在也是妻賢子孝,齊眉舉案。不是我要硬撐這山字招牌,你也不用小小年紀便壓上如此重擔,現在連個家也沒成。還是因爲我的固執,非要送小二去京城讀書,讓他誤交損友,禍及家業。不是我有心阻撓,原本一個好姑娘也不會如今下落不明……”
大公子無言以對,“我……”,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老人家。
“成家的事情不急,二弟已經娶了弟妹,還誕下麟兒……”大公子被老夫人驀然陰沉下來的臉色止住話頭。
“看來你還是不知道啊。”老夫人皺起眉頭。“不提他們,你且說說,崗城……可有線索?”老夫人語帶期盼。
大公子不忍讓重病中的奶奶再次失望,只得模棱兩可地說:“還在找尋,只是回來得急了,沒有細察。”
“嗯。”老夫人點點頭,“再去,等把這裡事情了了,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奶奶,你的身體……”大公子可是被病危的緊急情況召回的,怎能不擔心奶奶的身體。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正在這時,德湄端着白粥和幾碟小菜回來了。
陪着老夫人用過早飯,德湄勸老夫人再睡一會兒,大公子這才離開青松院回到自己的院子。
快到中午的時候,大公子已經從勞管家和德湄口中知道了家中發生的一切。原來,自從他走後,二公子就悄悄將家中所有田產地契各類產業除了樊城的藥鋪和莊子外,統統抵押了出去。前不久,外地一處產業的老掌櫃覺得事情蹊蹺,便親自上了山莊來見老夫人才捅出此事。二公子這才發現他的抵押已經被人低價收購,但是他死也不肯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後來二少奶奶和二公子打架,才嚷嚷出陸釗的參與。而今,二少奶奶抱着孩子和人私奔,還留信說孩子不是二公子的。二公子倍受打擊,在大公子回來的前幾天一個人奔京城去找陸釗了。
老夫人被氣病是真,寢食難安,憂心積慮,但是二公子一意孤行就是不讓叫大公子回來。出於無奈,老夫人唯有裝成重病,這才寫信召喚大公子歸來。
大公子陳坐半日,要來家中賬目查看。“遣散的工錢都結清了?家裡還留了幾人?”大公子問道。
“是的,按老夫人的吩咐,還多給了三個月的。目前家裡只有我和德湄姑娘還有廚房的六嫂,跟着您出門的本祿和車伕還要看您的意思。”
大公子聞言有些吃驚的擡起頭,他是知道家裡清減了人手,但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光景。“二公子……一個人也沒帶,就這麼上京了?”大公子有些擔心,但是家中已經沒有多餘的下人,又能如何?
勞管家看看大公子的神色,又看看站在一邊的德湄,終於鼓足勇氣,向大公子說道:“大公子,老奴也豁出去擔個挑撥的罪名,但是有些事有些話不能隱瞞。”
德湄開口欲言,卻被勞管家攔住,“讓我說。”
大公子不置可否,神色有些消沉,他起身離開書案,緩步走到外間坐下,又一指下首兩個座位,說:“你們也坐,不用拘禮了。”
三人安坐,勞管家便將大公子走後,二公子諸多對大公子不滿的言行一一講來。還有不少因爲大公子走前吩咐而起的衝突——有和勞管家的、德湄的,甚至還有和老夫人的。其實,這裡許多不滿的理由無非就是家中沒有二公子的地位,老夫人偏疼大公子,大家都不信任二公子等幾條。不過,似乎還有一條,勞管家說起來都有些隱晦。
大公子百思不得其解,最終問道:“你們說,二弟對我就他娶妻一事懷恨在心,可是,我哪裡做錯了什麼嗎?”
勞管家向德湄遞了個眼色,德湄低頭不語。勞管家氣得一跺腳,說道:“你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說,難道要我來講?算了,我講就講。”於是,勞管家便將那日二公子與二少奶奶爭吵,德湄奉老夫人的意思來看看,結果被無辜殃及。
二公子罵德湄使足了壞心思,逼走了月十一;罵德湄自己是做丫鬟爬上主子牀的命,卻容不得別人走同樣的路,爬得比自己高;罵大公子就會和自己的丫鬟不清不楚,連自己兄弟的女人也不放過……
大公子突然覺得額角一陣銳痛,幾乎疼的睜不開眼睛。“這話……”他還想再問明白些,卻又覺得好沒意思。“算了,這些話以後不要提了。德湄受的委屈,我在這裡替二弟道歉。等他回來,我一併要他也道歉給你。”
德湄惶恐地連忙擺手,解釋道:“不用了,湄兒也受不起,老夫人都親自道過歉了。”
大公子疲憊地點點頭,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家中鉅變讓他始料不及,很多事情突如其來更費心神。而今,還牽扯出月十一……想到這兒,大公子不禁心中一軟:也不知道十一的傷勢如何了。
崗城
夜突王女一行於抵達崗城的第二日清晨,出發去菊英山祭拜。小琅他們一是要準備行裝,二來昨日玩得實在乏了,便沒有跟着去湊熱鬧。只是小琅心頭一直惦記着昨夜可憐的金三孃的事情。她總想找個機會再見見顧翕遠,討個情面,也好過看着金三娘母子生離。
到了傍晚的時候,小琅、重生還有管季驊正打算吃晚飯,顧翕遠身着便裝走了進來。其實,也只是半日未見的功夫,小琅卻覺得顧翕遠似乎變化了許多。他眉宇間的不羈被凝重取代,眼神中時有銳利之色。
見屋中三人自顧自的盯着自己,像見了怪物似的,都沒有開口,顧翕遠倒笑了。他招呼丫鬟給他備副碗筷,便坐在管季驊和小琅之間,衝着管季驊說:"只不過再多吃你一餐飯,不用這樣滿腹牢騷地看着我吧?"
重生撲哧一樂,管季驊橫了顧翕遠一眼,命下人拿壺酒來,才說道:"哪有你這樣的將軍?明天就要上路打仗去了,今晚還能四處閒逛。"
顧翕遠好像被觸動了傷心事一般,幽幽地說道:"是啊,有家有室的都回去抱老婆了,我一個孤家寡人只能到這裡來。小管,你還嫌棄我。"
管季驊的表情微微一滯,他偷瞟了重生和小琅一眼,見二人沒有露出尷尬的神色,才伸手接過丫鬟遞來的碗筷,重重的放在顧翕遠面前,命令道:"閉嘴吃飯。"
就在丫鬟將涼菜撤去端上熱菜的功夫,管季驊突然問道:"你該不會被上將軍撤了吧?"
小琅聞言馬上關心的看向顧翕遠。"沒有。"顧翕遠搖頭,"不過,確實有件怪事。"於是,顧翕遠便將昨日比賽後上將軍召他過去,他本已做好要被大罵一頓的準備。誰知他前腳進了上將軍的書房,後腳上將軍的親信軍師也跟了進來。上將軍本是一臉陰狠之色,被軍師鬼鬼祟祟附耳過後便如同雨過天晴。非但沒有責罵於他,反而大大表揚他處理得當,居然還關照他要好好安撫手下和夜突人的情緒,並特許祭奠後兄弟們出營樂呵樂呵。顧翕遠心存疑慮,唯恐突生變數,白天都不敢離營半步。直到現在隊伍集合完畢,他才告了假跑來。
管季驊聽完也皺起眉頭,猜測道:"難道他們已有十足的把握和計劃?阿遠,我看你這一路很危險啊。"顧翕遠飲盡杯中酒,嘆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我說小管你不能嫌棄我,誰知道你我此別再見何時啊。"
管季驊聞言臉色有些難過,"阿遠……",他纔要出言安慰,卻見重生已經紅了眼圈,而小琅也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管季驊反而不便多講,索性端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
"我和你一同上路。"管季驊"啪"的一聲放下酒杯做了決定。顧翕遠神情一動,卻很快平靜下來,他搖搖手中酒杯,望着清透的液體出了一會兒神。"不妥。"顧翕遠一仰而盡喝了第二杯,"如果他們真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你去了也是落入虎口,更何況你還要照看小琅她們。倒不如依舊按照原計劃,你們遠遠的墜在後面,萬一前面出現危險你們也靈活些,對我也是一步活棋。"
小琅心中一直有話,反覆掂量後開口問道:"既然明知此行是個陷阱,你們各自背景不凡,卻爲何不向家中求救?"
顧翕遠和管季驊相視一笑。顧翕遠說:"在機關事務上,你可能是百樣心思,設想周到。但是這權謀一事,卻絕不是你外表看到的那麼簡單。"管季驊點點頭,接着說道:"我與阿遠家世雖顯,有時卻是掣肘之累。至於下面到底會發生什麼,還要走一步看一步。"
小琅聽得似懂非懂,她是真心想幫上些忙的,於是又說:"我只會做機巧玩具,但是有什麼我能出力的,儘管說。"
顧翕遠善意的一笑,他舉杯向小琅敬道:"此行我們若是平安到達京城,還煩請司姑娘一定應承我一件事情。"
小琅想也未想,馬上點頭答應,"好。"說完,她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金三娘望着桌上的蠟燭發呆,手中的針線活計也停了下來。平巖挑簾進屋時便看到她娘這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娘,”平巖坐到孃親身邊,“娘,兒子這不是回來了嗎,您還擔心什麼?”
金三娘恍若未聞。平巖伸手搖搖孃親的身子,金三娘驀然驚醒,看向平巖,問道:“你在軍營裡見着什麼將軍沒有?個兒高高的,臉盤和你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這眼睛,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的……”
平巖搖頭,說:“您都問了我不下八遍了。我在軍營裡見的官就那麼幾個,還大部分是夜突人,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可是……”金三娘不甘心,眉毛蹙成一團,自言自語道:“可是,昨夜確實有人在窗外告訴我你今天會回來,還問了你的生辰……那聲音……除了他……”
平巖把孃親手中的活計拿開,扶着她說:“娘,別想了,那是不可能的。”金三娘秀目微閉,依然姣好的面容難掩悲慼。
三更的梆子敲響時,金三娘突然撩開被子坐起身,她出聲探問:“誰?”窗外沒見動靜,卻驚醒了隔壁的平巖。平巖披了衣服衝進孃親的房間,“娘?怎麼了?”金三娘愣愣的盯着窗戶,半晌才幽幽地說道:“我想去趟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