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秉欽從總統公署離開,已經是月上中天。
白天的關稅會議,十二國代表盡數到場,公署議員不得不從人潮花海里脫身,繼續商討以裁撤厘金爲條件的關稅自主案的後續內容,參會人員還爲此成立了用途專門委員會。
委員會私下商議,明天如何討論用途計劃並加以公佈,如何避免社會團體爆發更大規模的遊行,如何降低南方政/府的刊物對民衆的影響。
畢竟在會議頭天的總統致辭中,“經濟復甦,實業發展,不獨我國家之幸,即我各友邦同盟之利益”的賣國言論一經傳出,遭到了舉國上下的強烈指責。
這是繼執政/府成立時的“外崇國信”發言之後,又一求榮的聲明,然而爲了能夠籌措到足夠鎮壓南方政/府的資金,臉面已經顧不上了。
康秉欽雖然列席,可會程中始終不發一言。
後來,汽車在慶元春東面山牆跟前停下,他睜開眼睛。
樓西窗頭上左右列着“又有佳餚”和“以宴嘉賓”的石刻,夜色裡死氣沉沉。
“六爺。”小橫波接出來,提着裙子欠了欠身,行的是西洋的屈膝禮。
然後她上前爲他脫下西裝外套,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跟上:“路上不太平,六爺辛苦了。”
警察廳長在新婚夜遭遇刺殺,新娘離奇失蹤,整個北平頓時陷入巨大的恐慌裡,街道上拉起了警戒,尋常民衆也被破門而入的軍警嚇得魂飛魄散。
他這一路走得很是艱難。
畢竟他作爲袁蘊君竹馬和她在英國談了三年的戀愛,大多數人都認爲他們是私奔了,深夜街頭再見到總理公署的車,警惕有之,好奇也有之。
康秉欽嗯了聲,問:“袁小姐如何?”
小橫波說:“袁小姐交代有事要和六爺講,執意等您回來。”
他沒吭聲。
南面樓房的小門被兩個小丫頭打開,另一個手裡捧着一玻璃罐蜂蜜水。
他的目光略微停了停,囑咐:“佛綸睡時不喜被擾,送去別出動靜。”
小橫波爲他掛衣裳的手一頓,轉過頭來看他:“這是袁小姐要的,佛綸小姐沒有和六爺在一起嗎?”
康秉欽的身影生生僵住了。
西裝從衣櫃裡滑了出來,撲在地毯上。
小橫波開口很是艱澀:“佛綸小姐今晚始終沒有露面,我害怕外頭的動亂給擋住了,十點鐘請了陳營長去接一接,順便給您報個信,您是不是沒有見到他們?”
林家小公館的臨時會議結束,他和部分官員站在陽臺上喝酒時,總統公署突然派車將他們盡數接走接着開會,就把他在現場等候刺殺結束的計劃打亂。
八點鐘起,再沒有見過身邊的任何人,包括林祖晉被行刺的事,也是會議期間公署的秘書長匆忙闖入對總統耳語時,他的猜測而已。
腦仁裡一陣接一陣的刺痛,逼迫他不得不閉了閉眼睛:“韓嘉儒!”
他的聲音不高,卻能將暗沉的夜幕撕開一道口子。
“你不用找他,七點二十我離開時,讓他和陳營長先回來了。”袁蘊君站在樓梯口,臉色蒼白,左手死死地扣住欄杆,才勉強站直了身體。
那佛倫呢?
康秉欽試圖和她講講道理:“那條山道長六百米,從頭至尾平坦無阻,佛綸撤離時,如果沒有汽車接應,你應該知道後果!”
樓梯上鋪了柔軟的地毯,可袁蘊君站在上面幾乎支持不住。
她狠了狠心纔開口:“你知道今天林祖晉在圍捕亂黨的事情嗎,他們都是我的同志和學生,一共四十七人,在計劃明天反對裁撤厘金的遊行活動,就在離那條山道不足八百米的公寓裡……”
只要林祖晉派人去追許佛綸和殺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發現這些革命黨人,然後讓他們全軍覆沒。
她根本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送死,不得已才調走了接應許佛綸的陳志洪和韓嘉儒。
可這些話,她已經說不出口。
康秉欽的手撐住了樓梯,挺拔桀驁的背脊彎下來,終於顯出罕見的脆弱和無助。
他捂住了眼睛,聲音嘶啞:“佛綸,該怎麼辦?”
袁蘊君像在瞬間抓住了救命稻草,從樓梯上衝下來,不免有些瘋狂:“許小姐很有本事的,你看她很多回都能死裡逃生,何況這一次林祖晉身受重傷,她總有辦法能回來,再不濟還有榮先生……”
榮衍白怎麼可能不救她,你,你再等等啊!
再等等,興許她就回來了。
可現在已經凌晨一點四十了,再等,又能等多久?
要是能回來,人早該露面了。
安慰的話,連自己都騙不了,怎麼能對康秉欽的情緒有所緩解?
康秉欽踉蹌着轉身,徑直離開了慶元春。
袁蘊君察覺到他的意圖,驚惶着跟上他的腳步。
她奮不顧身地攔在車前:“秉欽,現在去,無異於告訴世人是你派人刺殺了他,逞一時的快意之後呢,你想過康家上下一百四十五口人的命運嗎?”
康秉欽拉開車門,難得和聲相勸:“你已經在刺殺案裡身亡,去做你的革命,別再露面!”
他的臉上有笑意,可眼睛裡無光,已經被逼到絕境,筋疲力竭。
倒車的時候,根本沒有在乎她的死活。
袁蘊君被甩在地上,淚眼模糊裡,看着他絕塵而去。
小橫波蹲身扶她進門,慶元春裡已經恢復裡往日的嬌娥羅綺,蘭麝生香。
然而世道不太平,晚上那些恩客被軍警驚走後再沒露過面,等久的女人們只好潑辣尖酸一頓罵,再意興闌珊地孤枕入眠。
小橫波端來杯蜜水:“已經很晚了,袁小姐請早點休息,我明天還要接客呢。”
袁蘊君的眼皮顫了顫,嗓音裡有哭腔:“你也認爲我做錯了嗎?”
小橫波在她身邊的椅子裡坐下來:“六爺最是重情重義,袁小姐和他談了三年戀愛,如今就算您另嫁他人,他都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用性命來維護您的自由。”
袁蘊君擡頭,看着她。
小橫波生就一副好嗓子,名滿北平,可現在講起話來,卻是嘶啞不堪。
“即便是百樂宮的柳瑛,三番五次不辨是非,可六爺還惦記着往日的恩愛,多次留她活口,更不要提佛綸小姐。”
她看着袁蘊君:“佛綸小姐就是六爺自己,他疼她愛她更逾性命,卻有苦衷不能言明,但是袁小姐作爲旁觀者,不能裝作也看不清。”
小橫波看了滿臉是淚的女人一眼:“今日佛綸小姐若活,六爺必得活着,若是有不測,只怕六爺從今往後一顆心也要殉了佛綸小姐,袁小姐的崇高信仰唯容不下這兩個人嗎?”
袁蘊君埋頭抱住手臂,哭到不能自抑。
林祖晉的傷並不十分嚴重,子彈擦過眼皮導致眉骨骨折,因爲傷及眼周才顯得血肉模糊,送到醫院後,很快就脫離危險。
這些事是康秉欽深夜闖進林家小公館後,纔打聽清楚的消息。
他從韓家潭離開,進了鐵獅子衚衕,帶上駐紮那處原混成旅的衛兵,幾乎血洗了公館,留了林祖晉的兩個親信問許佛綸的下落。
那人大概是被嚇破了膽,帶着他來到間地下室,刑架上正綁着個男人,垂着頭,鮮血淋漓。
離得老遠,就能看見他身上到處翻卷的血肉,深可見骨,半截腸子還露在外面,已經死了很久了。
衛兵上前將屍體放下來,仔細辨認過,才低聲回話:“總座,是陳營長!”
小橫波十點鐘請他接應佛綸,到現在已經五個多小時了。
康秉欽站在滿地的血肉裡,掐住林家一個親信的脖子:“人呢?”
男人面色青紫,雙手被縛,只能從嗓子裡發出呃呃的怪聲。
康秉欽失了耐心,扭斷他的脖子,再看向另個人時,低眉輕笑。
那人瘋了似的爬起來,用力撞向右側的牆壁,連撞了兩下,竟然栽進了一扇門裡,然後他跪趴在地上拼命磕頭。
康秉欽指尖發涼,身邊有人上來攙扶,顫抖的身體才強忍着沒倒下。
裡面仍然是間刑室,掛滿了各種刑具,但刑架上並沒有人,只有一團被血浸透的麻繩直掛到地上,血腥味濃重刺鼻。
雜亂無章的血腳印裡,散亂着七零八落的連衣裙碎片和一綹綹帶着皮肉的長髮。
哦,還有他今天晚上最後看到佛綸時,她戴着的象牙色小禮帽。
在這裡,她該有多疼?
他的心被絞碎了,跪倒在血泊裡,小心翼翼地撿起所有的東西,緊緊地貼在心口。
隨行的衛兵背過臉,不忍見他落淚。
天亮前,仍舊沒有許佛綸的下落。
昨日喜洋洋的新公館,如今已經成了座死宅,康秉欽從裡面出來時,天已經大亮了。
那親信臨死前交代,林祖晉抓住許佛綸施以酷刑後才放了狼狗去咬她,想要解一解心頭之恨,然而中途卻因眼傷嚴重,不得不去醫院。
臨走之前,他卻命人將許佛綸帶出去送人,至於送誰,不得而知。
汽車在霧氣裡晃盪,前面被放行的報童扯着嗓子嚷,聲音將電車的叮噹聲都蓋住了:“商會會長愛美人不要江山,一代名媛香消玉殞!”
“停車!”
汽車重重地剎在街道當中。
用不着喚,早在車窗搖下來的時候,就有份報紙塞進了車裡,報童接了賞錢,聲兒更高了。
報紙上是許佛綸的巨幅照片。
配圖的文章寫明,許佛綸因涉及行刺警察廳長案被逮捕,榮衍白以臺門和商會作保救她出獄,但由於受刑過重,許佛綸於昨天半夜病勢於中央醫院。
撰稿人最後感嘆,榮衍白以江山換美人,然賠了夫人又折兵,商會和臺門勢力盡數落進林家之手,眼看北平又要風起雲涌。
可這些與他又有何關係?
康秉欽笑着,撫了撫照片裡顧盼生姿的女孩子。
兜兜轉轉,七年時光,他還是把他的佛綸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