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翼雲剛到五羊鎮的時候只有十歲。

那時候他母親方氏剛剛過身,他才知道自己尚且有個生身父親在省城。他父親名叫段衡水,早年在定川做生意時候討了他母親做小,後來他降生前生意做去了省城,沒有帶上他母子,母親帶着他依靠舅舅過活,段衡水雖每月寄錢,不知何故卻從未露過面。

方氏撒手去前,方家大舅親自跑了趟省城,那邊段家老號的掌櫃說,大東家回了五羊鎮祖宅,方家大舅急轉去五羊鎮,才見到段衡水。段衡水聽完了來意,當晚便動身去定川。

就這樣趕路,也沒見着方氏一面。段衡水待過了頭七,便帶了段翼雲回五羊鎮。

段衡水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段翼山,是正房太太生的,其他便只有姨娘生的兩個女兒。段家一向在香火上不旺,數代單傳,此時段翼山二十歲,已做了親,段少奶奶生的頭胎是個丫頭,剛滿兩週歲,單名一個宜字,生的千伶百俐,偏偏不開口說話。帶着看了無數郎中,只說小姐並不是聾啞,卻無法讓她開口。

段家祖宅上下爲了段翼雲的到來竊竊私語。段太太雖知道方氏的存在,但卻不知道段翼雲的存在,此時冷不丁知道還有個幾乎長成的小兒子,心裡五味雜陳。

段翼雲初到段宅,便被安置在大宅西跨院,日後安頓了,段衡水仍舊要去省城,段翼雲跟着族裡上學,他雖然聰敏,卻輕易不開口,不惹事,然而旁的孩子若欺負他,他便下狠手痛打,過了兩三個月,竟也無人來招惹。

段翼雲每天上半天公學,下午便是在鎮上段家的生藥鋪,跟着坐堂的郎中林希文學醫。除去早飯,兩餐都是在藥鋪吃,晚上掌燈時分回去西跨院,也不過是燈下看書。段太太見他如此,只不少了他吃穿用度,樂得隨他去。

如此過了大半年,段翼雲個子又竄了一竄,段衡水回家來過年,看見他比原先氣度沉穩,問了功課,說是不壞,鋪子裡林希文又極力誇讚了一番,段衡水心情大好。

段衡水這次回來,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送段翼山去西洋留學。

段宜此時照舊不肯說話,倒是奶媽保姆說揹着人的時候聽見妞兒自己說話,可當着人,只撲閃着一對大眼睛,不肯吭聲。

除夕夜祭祖,吃了年夜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守歲,段翼雲撿個角落坐了,愣怔着只想起自己的娘來。

他正發愣,一隻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他凝神看,是段宜不知怎麼走過來,盯着他看。段翼雲便說:“大妞要什麼?我給你取。”

哪知道段宜脆生生開口:“我纔不叫大妞。我有名字。我叫段宜。你叫什麼?”

段翼雲答:“段翼雲。不過你該叫我小叔叔。”

段宜說:“我不願意叫。”

段翼雲歪頭想一想:“那叫我阿青好了。我媽媽就管我叫阿青。我管你叫囡囡吧。”

段宜要他低頭下來,在他耳邊說:“阿青,這裡的人都討厭,我可不樂意搭理他們,你也少跟他們說話。”

段翼雲失笑。

此時堂屋裡的大人都注意到他這個角落。段宜撇撇嘴,不吭氣了,只拽着段翼雲要他抱。

段大奶奶又哭又笑:“我的妞兒啊,可是開口說話了。”

照鄉下風俗,段宜過了大年便要扎耳洞,段宜怕疼不讓扎,且哭且鬧,踢了奶媽好幾腳,掙了一身汗,瞅個空子便往外跑,恰跑到段翼雲院子來,撲在他懷裡大哭不止。

段翼雲哄了半天,又許她帶上街買糖方漸漸住了,一邊又哄說用郎中的銀針扎必不疼。段宜遲疑,與他耳語半晌,方讓奶媽拿了花椒來揉搓着,到底還是由段翼雲用銀針紮了耳洞。

段大奶奶站在一邊笑:“倒還是肯聽二叔的話,旁人說了多少話也不頂事兒。”

段翼雲道:“囡囡這右邊耳垂上淡淡一顆痣,她恐怕紮了耳洞便不見了,其實那顆痣生在環眼旁。”

段大奶奶方知道這一早上雞飛狗跳鬧得是這一出。

段宜從此粘上了段翼雲。過了上元,段衡水便要帶着段翼山去省城,拜會些人物,也是結交同去出洋的同學。

這日段翼雲早起正在院子裡拿着石鎖練臂力,段宜手裡捏着根油條,由奶媽抱了來,奶媽說大妞兒早起鬧個不住,非要到這邊來尋小叔叔,段翼雲便擦了手把段宜抱過來,段宜說:好吃。

段翼雲被她塞了一嘴的油條,只好吃。

段宜在段翼雲耳邊說:“阿青,我爹要出遠門,我娘不願意,哭了一夜。纔剛還扯着我爹爹哭。”

段翼雲早習慣了這小丫頭常做大人言語,只讓奶媽將自己的早飯也擺了上來,一邊又喂段宜吃。

奶媽在一邊就說:“大妞兒也就是在二爺這裡能老實坐住。”

段翼雲在這個家裡頭也沒個說話的人,段宜常常過來,段大奶奶因着段宜開口說話對他也心存感激,不由得多照顧些,他的境況比先前好了很多。

段翼山出洋一走便是五年,這年要回來,卻是段衡水病了,本不是大病,偏他自家不注意,跟人喝了一回酒又發了,趕上秋天乍冷,症候便深了,竟是口歪眼斜,段太太心裡不安穩,加急的找人上省城給段翼山去了電報,隔了幾日說是接了回信,已經買了船票往回趕。

段太太這次雖然是做最壞打算,自己也沒有料到,竟是打算對了。段翼山纔到家,段衡水這裡告了病危。

家裡家外一團亂。除了段宜,誰也沒注意到段翼山一天跑兩趟鎮上的同悅客棧。

段翼雲已經不去上學,只在藥鋪裡學醫兼幫忙,此時便日日守在家裡,只有抓藥纔去藥鋪裡一趟。段宜每日黏在他身邊,跟進跟出,段翼雲帶了她五年,早已習慣身邊有這麼個跟屁蟲。

這天段翼雲蹲在正房檐下守着藥爐子,看着滴下來的雨滴發呆,段宜踢踢踏踏跑過來,段翼雲做手勢讓她小聲些,她悶聲不吭趴在他後背上,一把摟住他脖子。段翼雲笑笑。段宜八歲多了,他帶她出門,都是這樣揹着走。

段宜趴了好一會兒,段翼雲差點以爲她睡着了,她小聲說:“阿青,你若以後娶了嬸嬸,還要我不?”

段翼雲失笑,口裡只哄她:“你乖,我做什麼不要你?”

段宜就說:“我爹每天去客棧看一個阿姨,那個阿姨生的漂亮,又跟爹爹一樣穿洋服的,我瞧見他倆拉着手說話。我瞧爹爹那樣子,回家來只是不理媽媽,偏偏跟那個阿姨便那麼多話,只怕爹爹是不要媽媽也不要我了。”

段翼雲心裡明白,嘴裡只哄段宜:“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莫要亂說。”

段宜生了氣,連連踢腿,從他背上掙下來,跑到屋後頭去了。

段翼雲嘆口氣,蹲下來接着看藥爐子。

藥煎好,段翼雲端了藥盅正要往屋裡去,段宜從屋後跑出來,臉上青白,段翼雲嚇了一跳,問她是怎麼了,段宜看着他出了會兒神,笑笑走了。

段翼雲忙着弄藥,便忘了這一檔子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