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上午,秦縱遙臨時有個不能不參與的視頻會議,出發時間延至午後。
藉着這個空檔,他不忘貼心的安排車送何盡歡去雅恩探望外婆。
到底是著名私立醫院,外婆被照顧得非常好,滿頭銀髮梳得整整齊齊,按照老人家喜歡的方式在腦後堆了個小小的髻,身上穿的粉白兩色相見的病號服乾淨清爽,進去時,護士正在陪她聊天,不知道說起什麼,她的臉笑成一朵菊花,額頭堆滿笑紋。看到這幕,何盡歡心中充滿感激。
“外婆,在聊什麼呢?”
“和小陳講到你媽小時候的趣事。”
護士小陳約莫二十四五的樣子,身高中等,大圓眼睛,微胖,親切風趣,細心負責,是樑澤特意推薦、專門負責照顧老太太的。
說起故去的女兒秦妍,陳雪梅爬滿皺眉的臉上看不到噬心悲痛。
何盡歡知道,外婆是在爲自己做榜樣,白髮送黑髮人的殤豈會淡去,可是自從外婆來到身邊,她所傳達出來的只有開朗樂觀。
媽媽……
永遠只能在心裡唸叨的呼喚讓心房緊縮,她把水果遞給小陳,坐過去挽着外婆枯瘦如柴的手臂,喃喃撒嬌:
“也說給我聽聽嘛,外婆。”
“哈哈,外婆,何小姐吃醋啦。我先出去,一個小時後再來給您量體溫。”
小陳打趣着朝外走,仔細關上房門。
來來回回饒了一圈沒有發現上次來的秦縱遙和徐唐,小陳鑽進護士站內間,抓起擱在抽屜內的手機噌噌給樑澤發短信。
毫不知情的何盡歡偎在牀畔,聽外婆講起其實聽過很多遍的瑣事,露出滿足的傻笑。有人講,每個人一生其實有兩次死亡,一次是身體靈魂的告別,一次是世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死去。儘管父母不在身邊了,可是,有外婆記得他們的點滴,有自己記得,他們就像還活着,而且活得永遠年輕動人。
“外婆有件事,歡歡,你老實回答。”
祖孫兩聊得歡快,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大半小時。
不忍心消耗她太多精神,何盡歡借去沖洗水果讓談話暫停。
誰知,等端着一碗紅豔豔的櫻桃,還有幾枚甘甜多汁的水蜜桃出來時,之前一直半躺半坐的外婆掙扎着坐了起來。
連忙擱下水果過去把蓬鬆軟枕墊塞至背後,她點頭,心中大概猜到外婆要問什麼。
“聽小陳講,那位秦先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是吧?”
陳雪梅不識字,但是,歲月賦予人的不止是增長的年齡,同樣還有閱歷的心和眼。突然轉到這麼好的醫院,突然孫女和一個衣着精緻相貌英俊的男人戀愛……她一直想好好問來着,公立醫院三人間里人多口雜,只好忍着,這兩天和小陳閒聊才知道,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的秦先生果然大有來頭,大到超出想象。
“是。”何盡歡點頭,以外婆能理解的方式做出解釋:
“外婆還記得剛來潭城,爲賺錢貼補家用,在巷口擺水果飲料攤嗎?”
“記得。”
“這麼說吧,那會兒您賣的飲料,十瓶中有六七瓶是他們家生產的,現在,十有八九吧。我們都喜歡的清心茶,就是他們的重要產品。”
老太太驚愕半晌,擡手摩挲孫女的頭,嚴肅又憐愛的樣子使得她看起來分外感慨,蒼老低緩的聲音亦是語重心長:“歡歡,外婆沒有文化,來潭城前一直住在山裡務農,對城市裡年輕人的感情不瞭解,在外婆眼裡,你自然什麼男孩子都配得上,可是啊,歡歡,老話說得好,不怕入錯行,就怕嫁錯郎,小秦家門太高,要哪天嫁過去,外婆擔心你會難做人。”
“我知道。”
常年做事的手磨礪粗糙,隔着髮絲的摩挲傳來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何盡歡懶懶闔起蒙上一層輕霧的眼睛,外婆說的她早想到了,但是,她沒法兒拒絕——
不爲潑天富貴,不爲事業前途,只爲一場長達六年,甚至還要持續尚不清楚多久的愛戀。
且不說婚嫁,要是哪天秦縱遙厭倦,提出分手,她也不會有什麼怨言,能與他比肩同立一段時光,足慰平生。
如今,光想一想可能會分開,她的心,便隱隱作痛。
只是啊,此時此刻對未來存有憂慮的何盡歡又怎麼會想到,不長不短的時間後,提出分手的,竟是一往情深的自己。
“您說的,我知道。可是,外婆,我無法拒絕他。”
她喃喃重複,在外婆溫柔的撫摸裡,第一次開口把多年的心事全部道出。失去父母,一腔女兒心事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在現實生活的層層重壓裡,跟外婆也說不出口,直到今日,終於可以親口說上一說,心中感覺到莫名的酣暢,痛快。孫女袒露的心事讓陳雪梅既驚訝又擔憂,女孩子太喜歡一個男人,感覺總要吃虧。她靜靜聆聽,不表現出來,最後才悠悠長嘆:
“小時候打柴路過學堂,聽教書先生講過什麼經裡面的話,說,既然看到了喜歡的人,還有什麼不高興呢?歡歡,你是這樣嗎?”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老太太這句話總結得妙極,何盡歡羞澀一笑,雙手撐在牀面托起下巴仰望着:
“是這樣的,您說得太對了。外婆,等我有時間把《詩經》找來念給您聽,裡面好多句子,您說不定還有印象呢。”
“好,好。”
幾年相伴,陳雪梅從沒見孫女展露過眼前的模樣,笑中含羞,眼裡流光,像朵早早開放的迎春花,看看就心情大好。
“既然你這麼喜歡他,外婆不再講什麼。只有一條,歡歡,不管什麼時候,發生什麼事,要記得外婆總會陪着你。”
“我也會一直一直陪着外婆。”
從白色方凳上起身,何盡歡伸手抱住萬分慈愛的外婆,眼睛裡升起一層朦朧水霧,鼻尖泛酸,喉嚨裡擠擠的,有好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她還清楚記得呢,父母去世後第三天,幾乎沒有走出過大山的外婆風塵僕僕趕到,看她縮在被子裡不想吃喝滿臉絕望的樣子,雙眼佈滿血絲的外婆什麼也沒說,捲起衣袖將家裡收拾乾淨,然後在廚房下了一碗青菜雞蛋麪端到她面前,和藹說道:
歡歡,外婆總會陪着你。吃點面吧,人吶,胃裡不空落落的,心裡會跟着好受點。
要是沒有外婆,何盡歡知道,自己肯定沒法兒那麼快振作,甚至振不振作得起來還未知。
想到這,她親暱的碰了碰老太太往內陷的瘦削麪頰。
還想說點什麼,小陳準時敲門進來測體溫和血壓,她一邊熟練的操作,一邊似是無意的道:
“何小姐,樑醫生一直在外面,好像在等你。”
走到門外,一身白大褂的樑澤果然在。
長身玉立的他背靠牆面,雙手插在褂子口袋裡,正在眺望天上瞬息萬變的雲彩,眉眼悠遊,神情從容。
何盡歡還是沒法兒把眼前清俊溫和的男子和梁氏大少爺聯繫起來,暗自打定注意先不提身份一事。
“樑醫生,怎麼不進去呀?”何盡歡一心掛念外婆,立即又問,“是不是二次手術的時間定啦?”
“你們在聊天,所以……”看到小陳的短信,才從手術室出來的他顧不上喝口水休息休息,一口氣跑了過來。
“你一直站在這裡等?其實完全可以進去的嘛,我們又沒有……”
她驀然打住,臉色緋紅如霞,靠,心事不會被樑醫生無意間全聽了去吧?
“偷聽不是君子所爲,我沒有聽到什麼。”
善解人意的樑澤立刻申明,爲了避免繼續尷尬,道:
“手術必須再做一次核磁共振才確定,有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今天週末,如果可以,晚上想請你吃飯,爲上次的過失致歉。”
“上次不是吃過了嗎?”
脫口而出的話越說越小,最後簡直細如蚊吶:
何盡歡,你個笨蛋,樑醫生明明是找了個藉口,怎麼不委婉點呢?
細膩面容上的紅霞越發深了,她頓了頓,才朝彷彿並不介意、依然含笑凝視的男子道:
“對不起,縱遙和我下午要去叔叔家,昨天就定了。等手術時間確定,我請你吃飯吧。”
“那好。我先走,再聯絡。”
沒有表現出任何失落的樑澤保持良好的風度道謝,轉身後,從來平穩的心墜墜往下沉。
生平第一次,他撒謊了——
何盡歡傾訴的那些情感,一句不落的跌進耳朵。
他忽然發現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她和秦縱遙之間不是炒作,至少,她不是。
衝動又莫名的舉止行爲讓他覺得自己不可思議,而又根本沒辦法理智的拒絕或反抗。
回到單人辦公室獨坐良久,眉心和胸口雙雙飄過複雜情緒的他從擺得整整齊齊的抽屜裡拿出手機,按下一條短信:
翹翹,請幫忙,我要一份秦縱遙的詳細個人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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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遍地錦繡處處繁華的潭城不同,距離三百多公里的濱城稍顯普通。不過,它勝在山明水淨,景色秀麗,頗具風情,另還有幾座歷史遺蹟,市府有意以旅遊帶動促進經濟,因而城市基建完善成熟,經過近幾年持續不斷髮展,在以潭城爲中心輻射開的衛星城市裡,濱城的經濟或許佔不到鰲頭,旅遊業絕對是最爲興旺的。
黑色路虎在高速路上風馳電掣,兩岸稻田翻滾出綠色波浪,各有特色的民居或聚集或散落,牛耕鴨戲,鳥雀在花樹間上下穿梭。
與美方KG高層的視頻會議進行順利,田野風光遠比城市清新養眼,秦縱遙的心情確實比昨天好了些。
可是,身邊的人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