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於六條院的秋好皇后,她的庭院裡,今年栽種的秋花比往年更賞心悅目。各種奇花異草應有盡有,風雅的籬笆處處可見,有的用帶皮的樹枝條編成,有的用剝了皮的樹枝條修成。雖然同樣都是花,但是花枝的形狀、花的姿態特別與衆不同,朝夕帶着露珠閃爍,各呈異彩,活像翠玉一般的燦爛。看到這番人工創造出來的、充滿秋野美景情趣的庭院景象,人們又把前不久感受到的春光山色忘卻,頓覺舒適涼爽興味盎然,內心似乎也充滿着對未來的憧憬。提起春秋優劣之爭,儘管自古以來讚美秋的人居多,但是那些曾經一味讚揚紫姬園中出名的春花的人們,現在又回過頭來頌揚秋好皇后的秋院景色,這如實地反映了世態炎涼。
秋好皇后喜歡六條院內的秋殿這個庭院,她回孃家來就住此殿。她本想在這期間舉辦管絃樂會,遊樂一番,可是,八月是她已故父親前皇太子的忌月,不宜作樂。她深恐花期易過,便早晚成天玩賞這些爭妍鬥麗的秋花。不料天色驟變,颳起颱風,風勢比往年可怕得多,把滿園美麗的花朵颳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連不甚惜花的人們,都驚歎哀鳴說:“哎呀!太慘啦!”更何況秋好皇后,她看見草叢裡的露珠像碎玉般零落,覺得滿目悽愴,十分傷心。她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像古歌所詠“願張大袖遮天空”,不是爲了春花而是希望能擋住秋空中的狂風。暮色蒼茫,逐漸昏黑不見物,颱風越刮越猛,天色陰森可怕。格子窗都已關閉,秋好皇后獨居一室,心中惦掛着庭園內慘遭摧殘的秋花,暗自憂傷嘆息。
紫姬居住的春殿,庭院內剛剛修整栽植花木,刮來如此猛烈的狂風,“根疏胡枝子”怎堪等待此暴風,一處處的花枝橫遭折斷,綠葉上的露珠也全被刮落了。紫姬坐在窗內凝望。源氏正在明石小女公子的西廂房裡。這時,夕霧中將前來問候。他無意中透過東邊遊廊上的小圍屏上方,從開着的旁門縫隙裡窺視,看見室內有衆多侍女,於是駐步佇立在那裡,沉默不語地觀望。由於颱風肆虐,人們將室內的屏風摺疊起來,放在一邊,從外面可以望進室內。只見廂房裡坐着一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紫姬其人。紫姬氣度高雅,端莊秀麗。夕霧中將感到有一股優美的薰衣香氣飄逸過來。此情景,令人聯想到春曉時分彩霞映襯下的美麗山櫻在怒放,四周洋溢着嬌美的香氣。這股香氣,彷彿也撲到不由自主正在無禮貌地窺視着的夕霧臉上來。夕霧覺得這位難得一見的女子真不愧是一位嬌滴滴的無與倫比的美人。侍女們竭力拽住被狂風颳得掀了起來的簾子,紫姬見到這般情景,莞爾一笑,那模樣簡直美極了。
紫姬心疼羣花凋零,捨不得離開它們回到深閨去。儘管伺候在紫姬跟前的侍女們花枝招展,十分豔麗,夕霧也無心把視線投向她們。夕霧心想:“父親太政大臣儘可能不讓我與這位繼母接近,原來是因爲她美若天仙,見者無不動心之故啊!父親深謀遠慮,大概擔心我見到她會心生邪念吧。”想到這裡,夕霧不知怎的感到非常可怕,旋即轉身離開這裡。正在這時候,源氏太政大臣從明石小女公子的西廂房裡打開隔扇,回到紫姬這邊來,他對紫姬說:“真是令人討厭,狂風越刮越猛啊!把格子窗門全都落下來纔好。就怕在這種時候有男客人前來造訪,室內的一切都被他一覽無餘啦,不是嗎?”夕霧聽見聲音,迴轉身走過去窺視,只見源氏太政大臣正在對紫姬說着話,並笑眯眯地望着她。夕霧覺得此人真不像是自己的父親,他那麼朝氣蓬勃、眉清目秀、俊美逼人,正是個風華正茂的男子,紫姬也是正當成熟,色香俱全的年華,他們真是天生一對完美無缺、無比般配的佳偶。夕霧看了不禁內心感動,欣羨不已。不湊巧,這遊廊上東邊的格子門被風颳跑,他所站的地方,一眼就能望見,因此他生怕被人看見,隨即離開現場,佯裝剛剛前來造訪,故意清了一下嗓子,走到房檐下,只聽見源氏太政大臣在室內說:“果然不出所料,來人了吧?人家肯定對室內一覽無餘啦。”源氏此刻才察覺而提醒說:“旁門敞開着吶!”夕霧中將心想:“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機會拜見這位繼母。風這種東西果然能掀翻岩石,承蒙大風相助,我得以見到父親如此嚴加周密防範不讓人輕易一見的貴夫人,我自己真是難得地一飽眼福啊!”人們紛紛前來問安,他們說:“看這情形,這場非常厲害的暴風還會繼續刮下去,風是從東北方向刮來的,因此這春殿平安無事,但是馬場殿和南面的釣殿等處則比較危險。”他們吵吵嚷嚷地忙於做各種防範的準備工作。源氏問夕霧:“中將你從哪裡來?”夕霧回答說:“我前往三條宅邸問候外祖母,人們告訴我,颳了好猛烈的暴風,我擔心這裡不知怎樣,遂前來問安。外祖母那邊她覺得很孤獨,現在她上了年紀,反而像小孩兒一般,聽見颳風聲都非常害怕,我放心不下,所以想去陪伴她。”源氏說:“確實是啊!你趕緊去吧。雖然從道理上說,世間不會有返老還童的現實,但是人老了就會變成那樣子的呀。”源氏也很惦掛着這位岳母老夫人,於是,他讓夕霧給她帶去一封問候信,信中寫道:“天氣惡劣,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有這位朝臣陪伴您身邊,萬事您儘可以吩咐他去做。”夕霧中將不顧一路上的狂風肆虐侵襲肌膚,堅定地返回三條宅邸。他爲人規規矩矩,辦事一絲不苟,平素每天都到三條宅邸和六條院問候,沒有哪一天不去向外祖母和父親請安。除了宮中的禁忌日子不得已必須在宮中值宿之外,即使是繁忙的公務和宮廷宴會纏身,他都要設法抽出時間首先去六條院請安,再繞到外祖母宅邸問候,然後才進宮去。何況今天這種天氣,狂風肆虐,他內心牽掛焦慮不安,更得頂風四處奔波問寒問暖,他爲人子孫的這份孝心,真值得稱讚。
夕霧的外祖母太君看見外孫前來問安,不勝欣喜,似乎覺得有個依靠了,她顫巍巍地對夕霧說:“我活了這把年紀,還未曾遇見過如此猛烈的颱風。”此時,庭院裡傳來大樹的枝杈被暴風颳折的聲音,可怕極了,甚至連大殿堂屋頂上的瓦片幾乎都要被強烈的風勢颳得片瓦不留,太君對夕霧說:“難爲你冒着暴風前來探望我。”昔日太君家聲望顯赫門庭若市,如今威勢衰退,只靠這個外孫夕霧中將來排遣寂寥,真是人事無常啊!實際上太君府上的威勢並無消減,照樣受世間人們的尊敬,只是太君的兒子內大臣對待她的態度稍許冷淡些罷了。夕霧中將終夜聽見暴風的呼嘯,內心不由得感到十分寂寞而陷入沉思。他戀慕不已的心上人的事,不知怎的,今天竟被他扔在一旁,而白日裡窺見的那位美人的面影,卻怎麼也忘不了,他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念頭啊,難道是我泛起了非分的戀心?啊!太可怕了。”他極力控制住自己,試圖轉移自己的思路,然而腦海裡驀地又浮現出紫姬的身影,他想:“紫姬真是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色天仙,父親和她不愧是一對美滿的夫婦,可是父親爲什麼還要納夏殿的那位妾室以及其他諸多妾室,與她並肩呢?這些妾室哪能比得上紫姬!況且相形見絀得太可憐了。儘管如此,父親沒有遺棄她們,還那麼厚待照顧她們,可見父親爲人厚道,難能可貴。”夕霧仔細琢磨,逐漸理解父親的爲人。夕霧原本就是個規矩誠實的人,他對繼母紫姬沒有非分的歹念,只是浮想聯翩,他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娶到一個像她那樣標緻的人,朝朝暮暮面對美人,有限的生命,想必多少也會延年益壽吧。”
拂曉時分,風勢稍許平靜下來,接着陣雨襲來。家臣們相互轉告說:“六條院內遠離主殿的獨立建築物被暴風颳倒了!”夕霧聽見他們這麼一說,大吃一驚,立即想道:“在狂風肆虐中,六條院內寬闊高大、鱗次櫛比的瓊樓玉宇羣中,父親居住的春殿一帶殿宇,戒備森嚴,維護者衆,可是東北院繼母花散裡所居住的那一帶,想必人手稀少,情景淒涼,膽戰心驚吧。”夕霧便在東方剛發白時,前去六條院探望。一路上陣雨橫掃侵入車中,冷颼颼的,天空的景色十分悽愴,可是奇怪得很,自己的心情卻喜不自禁,彷彿有所憧憬,這真是不可思議,莫非自己心中又增添了什麼新的思念?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就覺得這簡直是有失體統的癡夢,不禁自責:“真是荒謬絕倫
!”他一路上思來想去,不勝苦惱。他首先奔向六條院的夏殿即花散裡的住處探望,只見她的神情疲憊不堪,怯生生的,夕霧百般安慰她,並召喚僕人,吩咐他們修繕一處處破損的地方,然後前往春殿去問候。源氏居室的格子窗尚未開啓。夕霧便在居室前一帶,靠着欄杆,環視四周,只見庭院裡假山上的樹木被風颳倒,無數折斷的樹枝倒伏滿地,草叢自不消說,連房頂上鋪蓋的絲柏皮、瓦片,一處處的格子圍屏,稀疏的籬笆等都被颳得七零八落,一片蒼涼。東方微露曙光,滿目憂鬱氛圍的庭院中露珠在閃爍,天空籠罩着可怕的霧靄。看到這番景色,夕霧情不自禁地熱淚潸潸,他悄悄地揩拭淚珠,並清了一下嗓子,便聽見室內源氏的聲音:“那是夕霧中將清嗓子的聲音吶,天還沒亮他就來了呀!”源氏似乎剛起身的樣子。紫姬像是在說些什麼,外面聽不見,只聽見源氏笑着說:“我自打年輕的時候起,一次也不曾嘗過棒打鴛鴦催曉別的滋味,現在卻讓你嚐到,實在抱歉呀!”可以想象這兩人互相戲謔的情景,多麼興致盎然。夕霧雖然聽不見紫姬的回答聲,不過從隱約聽到的這陣甜美的調笑聲中,可以感受到:“這兩人多麼親密無間,和睦恩愛。”夕霧接着側耳傾聽。源氏親自動手開格子窗,夕霧覺得太靠近了不好意思,便退向一邊去等候。源氏看見夕霧便問道:“情況如何?昨夜你去探望太君,她很高興吧?”夕霧回答說:“是的,外祖母遇到丁點小事,都容易掉淚,真可憐。”源氏笑道:“太君高壽,可能來日無多了,你要盡心地孝敬她老人家,她總在抱怨說‘兒子內大臣對我照顧不周’。內大臣這個人,出奇地喜好浮華闊綽,在孝敬父母這點上,他也要外表做得堂而皇之,讓人看了驚歎讚賞,卻缺乏細膩的體貼入微的情愛心。儘管如此,這位內大臣終歸是個有深謀遠慮的相當賢明的人,當今世風日下、人心浮躁之秋,他的才學稱得上是無與倫比、十分優秀的了。畢竟人無完人,要做全無缺點的人,難之又難啊!”源氏又惦掛着秋好皇后,對夕霧說:“昨夜狂風大作,不知皇后那裡是否有得力的侍衛伺候?”說着派夕霧給秋好皇后送去一封問候信,信中寫道:“昨夜暴風呼嘯,皇后是否受驚了?我在狂風肆虐中,不巧傷風了,痛苦不堪,正在休養中,故未能前去問候,歉甚!”夕霧持信退出春殿,穿過居間遊廊的一道門,來到秋好皇后所居住的殿堂。他的姿影在朦朧的晨曦中分外優雅瀟灑。他在東廂房的南側駐步,眺望前方皇后的居室,只見那裡僅打開兩扇格子窗,侍女們在晨曦中隱約可見,她們捲起簾子坐在那裡,有的憑依欄杆,都是些年輕的侍女。夕霧心想:“在她們沒有精心打扮的情況下走上前去,不知是否不成體統呢?不過在視物模糊不清的黎明昏暗中,她們各式各樣的着裝倒是蠻別緻的。”
秋好皇后命伺候的女童下到庭院裡,給一處處蟲籠子裡的蟲兒喂露水。女童們身穿紫菀色、石竹花色的或濃或淡的衣服,外面罩上黃花龍芽色的禮服,一身合乎時宜的裝束。她們四五人一組成羣,手持各式各樣的籠子,來回穿梭在一處處的草叢中,還摘取了石竹花等十分美麗的花枝帶回來,這番景象在朝霧迷濛中,顯得格外豔麗。一陣風從殿堂那邊吹送過來一股薰衣香的芬芳,那是侍從香中特別高品位的芳香,可能是秋好皇后扭動身體時,她那服飾飄蕩出來的薰香吧,確實令人感到非常優雅。夕霧不由得心情激動,難以向前邁步,但還是悄悄地輕聲緩步走向前去。衆侍女看見他,雖然沒有露出驚慌的神色,但是都悄悄地退避到屋內深處去了。想必是因爲當年秋好皇后進宮時,夕霧還是個幼童,經常出入簾內,侍女們見慣了不以爲奇,因此也並不那麼疏遠他。夕霧將源氏的問候信件給皇后呈上,便與自己認識的宰相君和內侍等人低聲細語地閒聊了一會兒私事。夕霧看見秋好皇后的身影,覺得不管怎麼說她畢竟過着優越的生活,擁有皇后雍容華貴的氣質,見到她的倩影,夕霧腦海裡不禁又浮想聯翩。
夕霧中將折回到紫姬居住的春殿,這裡的格子窗已全然開啓,昨夜令他放心不下的庭院裡的各種花朵,被摧殘得枯萎凋謝,面目全非,呈現一派淒涼的光景。夕霧中將從春殿正面的臺階拾級而上,將秋好皇后的回信呈給父親,信中寫道:“昨夜我似孩童一般膽戰心驚,切盼你派人來防禦肆虐的狂風。今朝見信,不勝欣慰。”源氏閱畢說道:“怪哉,沒想到皇后竟膽怯得厲害呀!當然,像昨夜那種狂風淒厲的時刻,室內只有一羣女子,確實是很可怕的,她肯定在怪我照顧不周吧。”說罷決定立即前去探望。他要更換一身貴族便服,遂掀起簾子走進內室,把低矮的圍屏推到一邊去,夕霧中將看見圍屏後面隱約露出一邊袖口,心想:“啊!紫夫人準是就站在那裡。”不由得胸口撲通撲通地直跳,難以忍受,他本人都覺得自己的這種心情着實討厭,旋即將視線迅速轉移到別的方向去。
源氏太政大臣照了照鏡子,悄聲對紫姬說:“晨曦中夕霧中將的姿影真漂亮啊!雖然他現在尚未成年,可我總覺得他已是個堂堂正正的成熟男子,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說的‘心迷惘’吧!”聽話聽音,他似乎覺得自己總是能夠保持青春常在的俊美容顏。於是他更精心地打扮一番,接着又說:“我見秋好皇后,總覺得有點難爲情,她的風采雖然沒有什麼格外引人注目之處,然而氣質特別高雅,令人不能不望而膽怯。她的確是一位胸襟豁達又女人味兒十足的窈窕淑女,穩重且有情趣呀!”說着走出門來,只見夕霧坐在那裡凝神沉思,沒有立即察覺父親的出現,敏感的源氏眼裡似乎看見了什麼,旋即折回房間,對紫姬說:“昨夜狂風大作之時,夕霧中將望見你了吧?因爲風把那扇門刮開了呀。”紫姬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潮,回答說:“哪有的事,走廊上一點人聲都沒有嘛。”源氏自言自語:“這就怪了!”說着走出門來,帶着夕霧到各處去。
源氏走進秋好皇后的簾內。夕霧中將聽見走廊門口一帶有衆多侍女的聲響,遂走上前去,與她們閒聊消磨時間,但由於心中寂寞傷感的情緒在翻騰,他異乎尋常的鬱悶。源氏辭別秋好皇后,立即又到西北院去探望明石姬。這裡似乎沒有得力可依靠的操持家政的人員,只見幾個熟練的做雜務的女僕在庭院裡的草叢中穿梭。女童們沒有穿外衣而只穿漂亮的中層襯衣,舉止輕鬆自在地在那一帶徘徊,似乎是在想方設法尋覓並修整被狂風颳得七零八落的低矮籬笆,籬笆上攀纏着明石姬格外喜愛而精心栽培的龍膽花和牽牛花。明石姬觸景傷情,滿懷哀愁地獨坐在房門口附近彈箏。她聽見傳來源氏的先遣人員前來的聲音,趕緊從和式衣架上卸下一件小禮服,罩在平日穿慣了的悠閒便裝上,以示敬意,足見她禮數得體,用心確實周到。源氏入內,就在房門口附近落座,他只探詢狂風肆虐的情況,問候一下便冷淡薄情地走了。明石姬萬感交集,心焦地獨自詠歌曰:
陣風吹來撫荻葉,
孤身寂寞徒搖曳。
居住在東北院西廂房那邊的玉鬘,昨夜害怕颱風的呼嘯,成夜難以成眠,因此黎明時分才入睡,睡過了頭,此刻纔剛對鏡子梳妝。源氏吩咐先遣人員說:“切莫大聲吆喝。”他不動聲色悄悄地走進了玉鬘房中,只見屏風等都摺疊起來擱置一旁,其他零碎物件雜亂無章,豔麗的陽光驀地照射進來,玉鬘那美麗的姿影格外清楚地浮現出來。源氏來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以慰問風災爲引線,照例東拉西扯地說了許多調笑話。玉鬘感到討厭至極,實在受不了,她不高興地說:“您總是說些令人不愉快的話。我真恨不得被昨夜那陣狂風颳飛了纔好呢。”源氏爽朗地笑着說:“被風颳飛掉未免太輕飄了呀!被風颳飛的東西它總要在某處落腳的吧,看來你已逐漸產生要離開我的念頭啦,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嘛。”玉鬘聽他這麼一說,意識到自己話說過頭了:“唉!真怪,自己怎麼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呢。”她自己同樣也微笑了,那燦爛的笑容着實美。她的容貌豐滿圓潤,活像酸漿果,她那垂髮縫隙間露出的肌膚色澤十分嬌豔,只是那眼神的過分和顏悅色,略嫌有損於高貴的氣質。除此之外,真可謂無懈可擊。夕霧中將看見父親源氏與玉鬘交談得似
乎十分親密,迄今他總想設法看一看玉鬘的姿影,犄角房間的簾子裡,儘管設有與它平行的圍屏,但由於狂風把它颳得歪斜,悄悄從上方望去,視線毫無阻攔,可以一清二楚地望見玉鬘的身影,他看見父親源氏顯然是在調戲玉鬘,不由得心想:“簡直莫名其妙!再怎麼說身爲父親的也應有所顧忌,女兒已經不是可以摟在懷裡的年齡了。”夕霧生怕父親察覺他在偷看,可是對這般奇怪的光景,他又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還是繼續看下去。只見玉鬘坐在柱子後面,臉略朝向一邊,源氏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來,玉鬘的秀髮微波盪漾般,靜靜地垂到她的臉頰上,儘管她的神色流露出內心深感厭惡和痛苦,但她的態度終究沒有斷然拒絕,而是柔和地靠到源氏身邊來。夕霧看到這般情景,覺得:“這足以說明平素也是如此,早已習以爲常了。啊!這是多麼荒唐無稽!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父親在男女情事問題上,真是用心良苦,無所不用其極呀,就連不是自己親手撫養成人的這個女兒,他都存有如此迷戀的邪念。既然如此,難怪這樣親密呢,可是,哎呀太不成體統啦。”夕霧覺得自己有這種想法也太可恥。他轉念又想:“玉鬘的容貌確實很美麗,她和我雖然是姐弟關係,卻是同父異母,血緣多少遠一些,我有戀慕她的奇怪想法也是有可能的。”玉鬘的姿色雖說比不上昨日窺見的紫夫人,不過,玉鬘那笑容可掬的姿態,似乎可稱得上能與她媲美。看到玉鬘的身影,夕霧的腦海裡驀地浮現一個念頭:她宛如在夕陽的映襯下,帶着露珠怒放的重瓣棣棠花。雖然這樣的比喻與季節不相符,但他還是有這種感覺。花色之美是有限的,花叢中有的還帶着蓬亂的花蕊,而人的容貌和風姿之美,是沒有任何物類可以比擬的。
玉鬘這裡沒有其他人前來探訪,唯有源氏與她兩人平心靜氣地在竊竊私語,不知怎的,源氏突然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站起身來,玉鬘詠歌曰:
黃花龍芽遇狂風,
搖搖欲墜將衰頹。
夕霧中將聽不清楚玉鬘的詠歌聲,卻能隱約聽見源氏吟詠的答歌。夕霧雖覺得可恨,卻也覺得蠻有興味的,還想繼續窺視個究竟,卻又擔心:“會不會被察覺在偷聽?”只好退了下去。源氏的答歌曰:
“只需接受露珠潤,
黃花龍芽不遭損。
你不妨看看在微風中搖曳的嫩竹。”也許聽錯了也未可知,總之不是很體面的話語。
源氏辭別玉鬘後,再到東北院探望花散裡。今早驟然降溫,可能是突然想起須置辦禦寒裝束的事吧,花散裡身邊聚集了衆多年長的侍女,她們擅長做裁縫等針線活,還有一些年輕侍女將絲綿掛在類似唐櫃的東西上,抻長拉開。她們的旁邊散置着相當漂亮的帶暗紅色的黃色綾羅,以及不是與位階相稱的正色而是當今的流行色、光澤鮮豔其美無比的綢絹等。源氏問道:“這是給夕霧中將製作的和服襯袍嗎?難爲你們特意新制作衣裳,可是今年有可能暫停不舉辦宮中的庭園御宴,颱風如此狂吹猛刮,什麼活動都舉辦不成,今年秋天將是一個極其煞風景的秋天囉。”源氏環視四周,不知道人們在製作什麼樣的服飾,只見各式各樣的綾羅綢緞色澤鮮豔,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不由得感到欽佩,他心想:“花散裡對染色這行門道的精通程度,不亞於紫姬呀。”花散裡給源氏縫製的貴族便服用的布料是織有唐花紋樣的綾羅,色彩是用這時節摘下的鴨跖草的花做藍色染料,染成淺藍色,色調非常理想,無可挑剔。源氏說:“應該讓夕霧中將穿着這種色彩風雅的服飾,這種色調非常適合年輕人穿着,穿上肯定很好看的。”他說了這些話之後,就回去了。
夕霧中將陪伴父親源氏四處走訪了許多難以對付的女子,心中不免感到鬱悶。他本想寫的信,還沒有寫出來,日頭卻已經升得老高了。於是,他就到明石小女公子那裡,乳母對他說:“小姐還在紫夫人房裡睡覺呢。她昨夜被颱風嚇壞了,今早直到現在還沒起來呢。”夕霧說:“昨夜狂風肆虐實在太厲害了,我本想前來這裡值宿,無奈太君害怕極了,因此我無法前來照應。小小姐的居室平安無事吧?”夕霧如斯探問,侍女們都笑了,她們說:“小姐連扇子扇的風吹送過來,她都擔驚受怕,更何況昨夜的這股狂風,幾乎要把房子刮塌。我們爲保衛這座殿堂,吃盡了苦頭。”夕霧說:“這裡有沒有不怎麼講究的紙張?還要借用你們所使用的硯臺……”夕霧請求過後,乳母便從明石小女公子的置物櫃子裡取出一卷紙,放在硯臺盒蓋上交給了他。夕霧接過物品說:“哎喲,這些都是明石小女公子用的物品,實在不敢當。”不過夕霧暗地裡卻在想居住在西北殿堂裡的明石小女公子的母親出身並不是那麼高貴,也就不那麼重視了,於是夕霧便動筆寫信。信箋是紫色的薄紙,薄紙的色調上面深下面漸淡,夕霧精心研墨,並仔細查看筆尖,然後聚精會神地落筆,一揮而就。他那姿態着實瀟灑,但是所詠的歌卻過於拘泥於漢詩,實在不敢恭維。歌曰:
亂雲飛渡狂風颳,
思念纏綿君可佳。
這首歌系在被風颳折了的一株黃背草上,侍女們說:“交野少將的信是系在與信箋同樣色調的花枝上的呀。”夕霧說:“我對色調這方面一竅不通,挑選何處野外的花枝繫上纔好呢?”夕霧對這樣的一些侍女言語也不多,亦無任情率性的行爲,真是個人品誠實而高尚的君子。除此之外夕霧還另寫一信,一併交給一個名叫右馬助的侍女代轉。右馬助對一個可愛的女童和一個幹練的隨從分別悄悄地叮囑了幾聲,便將信件交付給他們,年輕的侍女們見狀,既妒忌又羨慕,都在猜疑:“收信人會是誰呢?”
此時忽聽得有人喊了一聲:“小姐回來了!”侍女們熙熙攘攘,忙不迭地重整圍屏。夕霧欲將小女公子的容貌與先前窺見的紫姬與玉鬘的美麗姿容作個比較,他平日並不喜歡做此類舉動,今天心血**顧不得體面了。他把身子藏在旁門的簾子後面,從圍屏的綻線縫隙可以窺見室內的情景,只見明石小女公子掩隱在物件後輕盈地走過來,一閃而過。其間衆侍女穿梭往來,看不清楚誰是誰,實在令人心焦。明石小女公子身穿淡紫色的衣裳,她的秀髮還沒有長到像身高那般長,秀髮的末端扇形披散,體態嬌小玲瓏,既高貴又令人愛憐。夕霧暗自想象:“前年我偶爾見過她,她現在比當時長大了,更覺漂亮了,照這樣發展下去,到了妙齡時分,該不知長成多麼美啦!”倘若把先前窺見的紫姬比作櫻花,把玉鬘比作棣棠花,那麼明石小女公子就應該比作藤花啦。那藤花在高高的枝上綻放,隨風搖曳吐露芳香,那美麗的姿態有如此刻見到的情景。夕霧心想:“我多麼希望與這樣的美人們,朝朝暮暮隨心所欲地見面相處呀!從母子姐弟兄妹的關係來說,理應允許的,可是父親卻在其間嚴厲地設置障礙,着實可恨啊!”爲人誠實厚道的夕霧,此時內心也不由得泛起戀慕和憧憬。
夕霧來到外祖母太君的宅邸,只見太君正在靜心修行佛道。這裡也有不少年輕貌美的侍女在服侍太君,不過若論待人接物的舉止,以及姿容和服飾,都遠比不上時運正旺的六條院裡的衆多侍女。毋寧說容貌標緻的尼姑們身着灰色尼姑衣的窈窕身影反而與這場合非常協調,富有閒寂的情趣。
內大臣參見母親太君,室內燈火輝煌,母子倆悠閒地談心,於是太君說:“我好長時間沒見孫女雲居雁啦,好生想念啊!”說罷眼淚止不住地滴落下來。內大臣說:“我讓她務必於日內前來參見您吧。這小女兒自尋煩惱,消瘦得令人心疼。說實在的,倘若可能,最好不要生女兒呀,女兒處處都要人備加操心啊!”他的諸多話語裡透出他對夕霧與雲居雁這樁事心結尚未能解開,依舊耿耿於懷。太君聽了也憂心忡忡,深感遺憾,不敢再表明指望雲居雁來探望她了。內大臣順便又說:“最近我又找到一個極其不成體統的女兒,弄得我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吶。”他發了一通牢騷後,自己笑了起來。太君說:“哎喲!哪有這種怪事!既然說是你的女兒,會差到哪裡去呢。”內大臣說:“正因爲是我的女兒,所以才使我感到難堪,無計可施。我總想把她帶來讓太君瞧瞧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