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
張宇掏出飯盒,準備邊吃飯邊看題。後桌的同學當然不會放棄午休這個好機會,把壓抑了一上午的八卦之心敞開,大肆暢聊一番。從古早藝人到當代頂流,統統細數一遍,順帶發表自己對昨晚某部言情小說的評價。
“......沈青鸞?你是說那個被自己祖父趕出去的兒子回來了?”
“對啊!昨晚祭典看了沒?那個龍王娶親裡的花旦就是他啊!”
原來那部戲是龍王娶親啊。初中的時候經常聽裕安哥提起呢。張宇裝作看題的樣子,耳朵卻豎的高高的,盡力聽清後面的八卦。他本是不願做這種聽牆角的事,因爲總會想起偷雞摸狗這類難聽的詞語。但忍不住想起昨晚桐裕安一反往常的表現,他迫切希望弄清楚——裕安哥和這個沈青鸞有什麼關係。他從未看見過桐裕安這樣的表情,比當時送別時還要難過上幾分。好比是出生時就帶有的胎記,平時裝作看不見它,一旦某個時間不小心撕開了內衫,它就會漫不經心地跳出來,拉扯你回到那段不想被提及的日子。
“......不過他可真漂亮啊。昨天我眼睛都看直了。”
“哈哈,你可沒機會,人家不喜歡女的。”
“啊?你是說...他是同性戀?”同學A壓低嗓門。
“那不然沈老頭趕他出去幹嘛?他是變態嘛。”同學B略有不屑地說,“他高中還給一個大他一屆的學長寫情書,被班主任抓到了,請家長。沈老頭哪能忍下這口氣?沒幾天就給他退學了。”
“真噁心......要是有個男的給我做這檔子事,我立馬給他踹翻。”同學C吐着舌頭,做嘔吐狀。
張宇眉頭緊皺。他很想爲沈青鸞辯駁幾句。但他不能說。斷袖之癖是有罪的。是不合法的。它罪大惡極。它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人們不屑或是不敢提起它,教導孩子這是“變態”、“噁心”的。似乎整個同性戀人羣都是從沼澤裡生長出來的,身上掛着惡臭的淤泥,發出屍臭。素質低下,談吐之間就會掏出把小刀將你殺死。
我又能爲他說些什麼,做什麼?張宇突然恨自己——或是其他人。沒有辦法,無能爲力。只能咬緊牙關,假裝不在意。難道那些“正常人”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嗎。喻予言的父母總是吵架,他們每天的生活好像只有起牀、每天的三頓飯、爲某些事爭吵然後躺在一張牀上睡覺。日復一日,直到死去。有些人戀愛時海誓山盟,結婚後男方去外地打工,夫妻之間感情愈來愈稀薄,最終只剩孩子來維繫他們之間脆弱得可憐的紐帶。
他們幸福嗎。他們幸福吧。張宇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怯懦的逃避,躲在被預設好的柏油路上渾渾噩噩地走完所認爲的正常的的一生。
......
放學後。
張宇站在教室窗邊。眺望着校門口熟悉的身影。桐裕安回來後,就一直接他放學,兩人一起回家。祭典那晚後,也是一樣。兩人默契地裝作什麼也發生,依舊騎着單車,說些有的沒的,不時沒心沒肺的大笑。不過空氣裡的味道,似乎變了些。
張宇跑上閣樓,看見桐裕安進家門後立刻下樓。爺爺不在家,大概又去找喻老爺子喝酒去了。張宇火急火燎地寫了張紙條放在桌上。爺爺回來了應該能看到吧。
他想去找沈青鸞。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
“沈青鸞?在客棧,拐角那個。”
蒲寧鎮的客棧大多沒有名字,都是以方位命名。就好比這家,在路與海的拐角。這不是最好的一家,但有很多花擺在後院裡,且無論在客棧的哪裡都能看見海。所以總會有旅客找到這裡,客棧也算是不冷清。
張宇小時候總來這裡偷扯花,老闆還記恨着這事,所以他只能悄悄從後院翻進去。
有個人在後院裡,背對着張宇。看樣子似乎再給花澆水。張宇看不真切他的臉,只感覺他不太真實。他身着白色長袍,在黃昏裡似乎是透明的。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轉過身,正巧對上張宇的眼神,“小孩,你在那做什麼?”張宇呆立在原地,腦海裡閃過各種解決方案。因爲從小惹禍,所以跑得特別快。再不濟也從未被當面捉住。這是第一次。他本來可以溜走的,但他沒這麼做。他覺得這個人就是沈青鸞。
沈青鸞見那小孩的臉被羞得通紅,不知所措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祖父位高權重,掌控欲極強。家裡的人都被牢牢錮在那個名爲“家”的牢籠裡,照着他的意願生活。不能有半點出格。每個人都被祖父按上了一個嚴絲合封的鐵框,即便那鋁合金的表面被鏽蝕的不成樣子,也沒有一個人從這以“家族”爲名的框裡走出過,除了他——沈青鸞。說起來也好笑,祖父在孫輩中曾最看重他,還贈他一枚玉扳指。這扳指跟了祖父很久,想必他當時挺喜歡自己吧。如果後來沒有那件事,我大概不會唱戲吧。做一個聽話的木偶,把沈家的香火傳遞下去。
不過也會永遠無法認清自己,渾渾噩噩地走完一生。
“進來坐坐嗎?”他衝着柵欄外那個小孩笑道。或者是孩童時期的自己。
張宇像被下了心蠱一樣順從地翻進了後院。
“我叫沈青鸞。你叫什麼,小孩?”沈青鸞倒了杯茶擱在桌上。桌子是木頭做的,桌面保留了木頭的年輪,每一個圈圈點點都是與生俱來的獨特。
“張宇。弓長張,宇宙的宇。”張宇拉開木椅,坐下,“我快成年了,不是小孩。”他很計較自己的年齡和名字。雖然它們很普通,但他不希望有人把它們讀錯或是記混。畢竟對自己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嗯,我知道了。”沈青鸞應了一聲,又轉身去侍弄那幾盆花。這時,張宇看清楚了。那是紅桔梗。在餘暉做的被窩裡,花瓣邊鑲上的一層光暈同柴燃燒時濺出的火星一般,在流動的空氣裡瘋狂遊走,灼傷夏天的眼睛。
張宇不願打破這個夢境。很久以前在屋頂上似乎看見過這一幕。也是燥熱的傍晚,滿院燒的燦爛的不知是什麼的花。一人坐在桌前,一人在身旁澆花。哪個是自己呢?記不太清了。也許是那個澆花的,或者和現在一樣坐在桌旁。夢境太虛幻,時間太遙遠。
兩人沉默了許久。而這沉默又不使人感到尷尬,他們彷彿是相識已久的故友,消磨着在彼此身旁的時間。
天漸漸陰沉下來。沈青鸞在張宇對面坐了下來,端起茶,淺淺地啜了一口。
“你知道桐裕安嗎。”
沈青鸞臉色依舊溫存,不過張宇注意到他的茶杯抖了一下。
“你是爲他來的?”
“不是。”
沈青鸞轉過身,面向大海。海總是美的。海浪捲起白色浪花衝上海岸。有一瞬間,他覺得沈青鸞要消失了。被這浪捲起,帶回海中,那裡彷彿纔是他原本的歸宿。
......
“...張宇,你看這潮起潮落的樣子,是不是挺像一次次的負隅頑抗。明明想上岸,卻只能回到深淵。”沈青鸞站起身,走到花盆邊。他彎腰折了一枝,插在張宇耳邊。“這是我最喜歡的花。蠻好養活的,給它點水就能活很久了。”
“...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你代替我養它吧。”
是下雨了嗎。雨滴落在臉上,無聲地滑落跌進木地板裡。
“小孩,你得回去了。太晚回家會被壞人拐走的。”沈青鸞轉身走進客棧,“拜拜。”
家裡沒有點燈,漆黑一片。張宇看見桌上的紙條依舊擺在那裡,“爺爺還沒有回來嗎。”張宇劃亮油燈,把那朵紅得扎眼的桔梗插進灌滿水的飲料瓶。
他沒有說再見。是因爲不會再遇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