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畚正在火頭上, 一口氣沒出來,對着前來傳話的丫鬟冷斥道。
“大喊大叫沒規矩,平日裡都是誰管着你的, 來人!拉下去丟柴房裡劈柴!”
門外來了兩個婆子將傳話的丫鬟拖出去柴房。
三個姑娘往好聽說都出閣了, 家裡沒有姨娘, 自然是宋夫人管家, 這話是指着丫鬟罵宋夫人。
宋清音聽到劈柴兩個字, 手就抖,下意識的害怕,眼睛骨碌碌地看向宋夫人, 宋歡歡來的消息都被震散了,只想着心裡的那點怕。
就怕宋畚下一句也把她丟去劈柴
“娘, 爹生了好大的氣兒.....”
宋夫人將宋清音護在身後, 剛要開口說話, 宋歡歡帶着淑黛進來了。
宋清音看到她,眼睛都氣得發紅, 從圓凳子上倏而站起來,怒罵道,“你還有臉敢回來!”
一句話,宋畚和宋夫人的眼光都落在了門口小姑娘的身上。
宋畚見她心裡就來氣,雖說戲館子那件事情不至於傳到全汴京的百姓都知道, 但官家圈裡的人都對他頗有微詞, 甚少些的, 陰陽怪氣排擠。
他在翰林院從來都是受人敬重, 有威望, 一朝出點事個個都想往他頭上踩兩腳。
恨不得把他拉下馬。
“你一個人回來?”
怎麼陸太子不陪着?宋畚走出門去看了好幾圈,沒瞧見有人來。
唯獨宋歡歡一個人帶了個小婢女。
當真是宋清音說對了, 她在東宮混得是越發風聲水起,上回見還只是跪在地上的奴婢,如今一躍就成了主子。
但這是在宋府,太子沒來,就跟個奴婢能起什麼風波。
宋畚稍微心安,招手叫來人把廳子裡的狼藉收拾了,請人上了茶,不過這茶沒給宋歡歡,圓凳也沒給她找個,就由着她站在廳內。
當即和宋夫人擺起了爹孃架子,兩人一左一右,手裡端着茶盞就不喝,拿蓋子時不時掠掠茶氣。
宋畚瞥了一眼小姑娘,疏離問她一句。
“你如今已非我宋家人,回來做什麼。”
這是他最小的一個女兒,當年他與那江南名角場子裡的清倌兒一夜魚兒戲水,便有了。
養在外頭也是他心甘情願的,外室聽話乖憐可人,蜜裡調油若不是心裡有顧惜,何必又將宋歡歡
本來心裡對她的那點子憐惜,因爲後來的事情,悉數散盡。
“我生養你一場,只當白養了,你如今已經是別人的人,不必再進來我宋家的門。”
要不是餵飯的老媽子拖着,宋清音只怕要衝上去,用嘴把宋歡歡那張明媚小臉啃了,啃她個稀巴爛,看她還能不能仗勢欺人。
淑黛忙忙張開手臂攔在宋歡歡前頭,生怕她衝撞到宋歡歡的肚子。
“姑娘冷靜,她是客人。”老媽子一句話驚醒夢中人,宋清音大聲嚷嚷着,“哪有不請自來的客人,爹已經說了我家不歡迎你,快點滾出去。”
沒人注意到正廳房樑上的一塊磚瓦,被人掀開了。
在上頭趴着偷聽的人正是陸矜洲派來的潭義。想他堂堂侍衛頭子,跟在殿下身前伺候數十載,什麼時候趴過牆根,這還是□□的。
“爹不認女兒了,是因爲女兒是您外頭人生的,覺得丟臉纔不要我。”
上頭的宋畚一聽這話,微微壓下去的火又要起來了,外頭諷他不就說他宋畚要面子,抱手着那點文人水墨,誰知道墨裡骯髒壞透了。
皺了眉還沒發難呢,宋夫人重重擱下茶盞,茶蓋都豁出去,大呵一聲住口!
宋清音在旁邊看着,爹不爲她,娘是疼她的。
“宋夫人摔茶吼人,這就是江南大族宋家的待客之道麼?”
宋清音上趕子嗆了一句,“你個破落戶生的潑皮,算哪門子客人。”
小姑娘笑吟吟,看着宋清音包着的手,“二姐姐說話是越發不動腦子了,二姐姐要說我是哪門的客人,不如問問你的掌心在哪傷的。”
“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潭義在上頭看着,心裡想若是殿下來的話,聽見三姑娘如此快言快語誰都不讓,恐怕要說她出息。
宋歡歡說完話,這才把目光對上宋夫人。
自進門來,她一直都是避開了宋夫人不瞧,好多年了,頭一回見她。
這多年來,她比從前豐腴了不少,看來沒着她在跟前鬧,宋夫人吃得很好,一眼眉目還是一如往昔的熟悉。
只是再尋不到從前的慈愛,皆是對她的厭惡還有散發出來的兇狠。
“不管你是哪裡人,借到了誰的東風,都不能在我宋府耍橫無禮!”
宋夫人微微定神,轉着手上的鐲子。
與宋歡歡不同,自進門來,她的目光就一直釘在小姑娘的臉上,看着她身上的穿着雖簡單,但是卻難掩住姿色,處處都能看出絕色。
婀娜纖細的腰,前頭鼓的後頭翹的,一張小臉巴掌大,遠山眉下一雙水霧霧的眼睛,鼻子翹又挺,那嘴生了脣珠,看着是萬一挑一的耐看。
宋夫人見過宋畚養在外頭的清倌兒,宋歡歡和她生得很像、
不僅是像,更比她還要明媚些。
呸,小妖孽。
“當年你娘害了我,如今你又來害我女兒。”
小姑娘故作不解,“宋夫人說的哪裡話,我雖然不是您親生的,卻也是在您跟前養大的,若是沒有您,何來今日的歡歡,您說我害人,您可別忘了,我身上的本事都是您教的。”
本想着不過十四五歲的丫頭片子,縱使有些心計又能如何。
還能耍得過她一個宋家大夫人?
今日一見,倒不得不用心了,沒點手段果真收拾不了她。
小姑娘在廳內揹着手臂,翹着腿腳慢悠悠轉了一圈,挑了個寬敞舒服的位置坐下,還招手使喚老媽子給她上茶,指明要雨前龍井,說是她從前最愛喝了。
宋清音罵她,“喝牛糞罷你,雨前龍井是爹爹喝的,你外戚女也配?”
“二姐姐說話不算數,我如何算不得家裡人,我身上流着爹的血,名字裡慣着宋家的姓,宋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熟悉,我在這裡生活了十幾年,如何算不得家裡人。”
宋夫人冷笑,叫老媽子去備茶,暗裡使喚了一個眼神。老媽子心領神會去泡了茶。
宋畚說,“宋府供不起你這尊大佛,出去了又何苦回來,雨前龍井昂貴,太子府上奢靡,用作泡腳水也成,在宋府就難尋到了,你既然跟了別人,名字而已去掉姓氏也好,你娘死得早,你既想她,便跟着她姓。”
宋畚最恨別人用外室的話來嗆他,宋歡歡活着簡直丟他的面子。
沒有這個孽種,家裡從前會更安寧,他的官途以後也會一帆風順。
宋歡歡一來,先前還鬧得不可開交的三個人,如今站到了一邊,話裡話外對着小姑娘爲難。
淑黛在旁邊聽着着急。
姑娘再厲害,三對一,那些人一個一句,三姑娘就得回三句,打持久也不是對手啊,太子殿下怎麼還不來。
不多時就端着茶盤上了,“三小姐慢用,您要的雨前龍井。”
旁邊的淑黛去端,誰知道茶水滾燙,剛碰上茶壁,她捧不穩茶就摔了潑出去,燙得五指通紅直跳腳,嘴裡嚷嚷着燙。
有幾滴茶水,濺到老媽子身上。
老媽子當即發了火,撂了着茶盤,揪着淑黛甩了她一個巴掌,人打了倒地,嘴裡還在罵,“怎麼做事的!三姑娘要的茶水你都端不走,這樣的人也配跟在身邊伺候。”
“三姑娘人小閱歷少,管教不好丫頭,今兒個老奴就替您收拾管教。”
老媽子手勁大,來的速度又快,宋歡歡剛剛去扶淑黛看她臉上的傷,後背留着,老媽子話裡說要打淑黛,揚起來的巴掌分明是衝着小姑娘去的。
潭義在上頭看得神魂俱飛,淑黛看着齜牙咧嘴要過來的老媽子。
顧不得臉上的疼痛,嘴都被打歪了,牙齒在打顫,還咯咯唸叨着,“姑娘快讓開!”
三姑娘孱弱,還懷着身子,哪裡能被碰着。
樓上的潭義朝天上放了個手信,拿手裡的劍在宋家大廳頂上捅了一個大洞,人忙跳下來,一腳踢飛老媽子,護在宋歡歡面前。
大呵一聲,“誰敢放肆!”
是潭義的聲音,宋歡歡回頭看,心裡安定不少,陸太子還算有良心,沒有爽完不認人,知道找人護着她,真是感天動地。
“淑黛,你沒事罷?”
淑黛臉疼得抽抽,說不出話只搖頭無聲讓宋歡歡不用擔心,她捱了一巴掌雖然疼,心裡卻慶幸,三姑娘沒事就好。
潭義跳下來的地方破爛了,磚瓦石頭灰塵落了宋畚一身,頭髮染得發白臉色氣得發青。
宋夫人攙着宋畚,她不認識潭義,只以爲是刺客,大喊大叫嚷來不少宋家護衛攔住了大廳院子。
“哪裡來的小賊,敢擅闖我宋家大宅行刺!今日叫你有來無回!”
護衛手裡握了劍,人多勢衆,潭義只怕不敵,他正打算拼死一搏。
這時候宋畚按住宋夫人的手,甩掉頭上的泥塵。
“潭侍衛,殿下叫你來的?”
“我宋畚的家事,太子殿下也要伸腿.插一腳不成?”
手信已經發了出去,能拖一段時間是一段,潭義回道,“三姑娘是殿下身邊的人,不知道宋大人管的哪門子家事。”
宋畚推開宋夫人,“什麼家事,宋歡歡是我生的,她跟着我姓宋,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她的父親,管教她可不就是管理家事,怎麼?殿下這也要管?”
潭義眼睛手裡的劍不讓,宋畚上次在殿下這裡吃了虧,如今傍上康王,要和東宮作對了。
“宋大人枉爲人官,說出來的話竟一文不值,適才潭義聽得清清楚楚,宋大人把自個與三姑娘之間的關係撇得乾乾淨淨,如今爲了活命,竟然還能將嘴裡吐出來的飯又重新嚼回去。”
宋歡歡扶了淑黛起來,就躲在潭義後面,聽着他說的話忍不住笑。
沒想到素日裡不苟言笑的潭侍衛,諷刺起人來,和他家殿下比,也算個豪傑。
宋畚臉色更難看了,他幾乎是從嘴裡擠出來這句話。
“我還沒問潭侍衛趴在我宋家房樑上偷聽是何道理?更破我宋家房樑磚瓦,潭侍衛是打算謀害朝廷命官?”
宋夫人跟着說,“宋歡歡是宋家的人,她做姑娘的沒規矩,回家沒個禮數,我們當爹做孃的,出手管教是名正言順,無論說了什麼都是氣話。”
“就算是太子殿下也沒有這般蠻橫的道理,更何況當今殿下在外頭博的是溫潤小明君的名號,潭義此舉不怕丟了殿下的臉面。”
潭義面不改色,“我家殿下怎樣就是怎樣,豈能論到你個後宅夫人出面議論,再者說宋大人不也是號稱廉明清官內宅清淨。”
“你!”宋夫人被潭義的話氣得不輕。
她心下橫了,“本夫人是當今太后的外甥女。”
這幾個字,砸在潭義頭上,只叫得他手上的劍握得更緊了一些。
宋畚不打算忍了,在自己的院子裡頭,還能叫一條走狗佔着威風損他不是?
“來人,將刺客拿下,把三小姐抓住跪着!”
宋畚話剛落,護院衝上來,兩方的劍都沒碰着。
窗桕破疾飛來一隻箭,穿過後頭站起來打算偷襲宋歡歡的老媽子的手臂,將她穿釘在宋家的畫鳥雀壁牆上。
屋外傳來一聲懶懶散散,漫不經心的低嗓,“當真是好熱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