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吃了一口菜,便擱下碗筷,卻被他攔住。
“你只吃了三口飯。”
他居然在算她吃了多少?“爲師吃飽了。”她食慾不好,每餐通常吃個小半碗就沒胃口了。
他聽而不聞,往她碗裡挾菜,而後靜靜瞧着她,她再講一百遍“爲師如何如何”,都比不上他這眼神的威嚴,讓人抗拒不得。
她無奈,只得重拾筷子,他又道:“吃完之後,別忘了喝你的藥。”
她咕咕噥噥地埋怨,把碗拿遠一些,以免他又挾菜來。
他始終板着臉,因爲一放鬆,怕她又要耍賴了。看她一口一口吃下他做的飯菜,他黝黑的眼神滲入自己都沒發現的柔情,默默地繼續動筷。
什麼是喜歡?他不知,但他知道,什麼是不喜歡。
隔天一早,荊木禮處理了些雜事,便下山進城,先買了些米糧,才帶着砍壞的柴刀來到鐵匠鋪。鐵匠的女兒小彩出來迎接他,青春小臉掛着熱烈的笑。
“阿禮,你稍等,我爹很快就會把你的柴刀修好,你要不要喝茶?”
“不了,謝謝。”
“要不要吃餅?餅是我一早做的,還熱着呢!”
“謝謝,我不餓。”除了修理柴刀,還要等鐵匠寫回信,他坐在鋪子角落耐心等待。
他不開口,小彩只好自己找話說。“阿禮,你很少進城,老是待在山上,不無聊嗎?”
“我得照顧我哥,不能時常下山。”
“喔,你大哥體弱,是辛苦你了,不過你總會有空閒吧,多下山來走走嘛,我……我們幾個同年的朋友,常常想念你呢。”
“我真的沒什麼空閒。”
“喔。”小彩遲疑了下,鼓起勇氣問:“聽說你拿了玲玲的帕子,是嗎?”
他一個時辰前纔在城北撿了帕子,怎麼消息已經傳到了?“我經過她爹的私塾,她在樓上,帕子掉到樹上,我爬上樹幫她拿下來。”
“喔,原來是幫她撿。玲玲說你拿了她帕子,我還以爲你……收下了。”嘖,那妮子說得神氣活現,活像和他交換了定情物,害她緊張半天,原來是吹牛。“玲玲還跟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
“真的?”見他揚眉,小彩慌忙解釋:“我不是懷疑你,而是玲玲她……她喜歡你,她說你也喜歡她,所以每回進城,都去她爹的私塾找她……”
“我進城只是添購糧食或日常用物,辦一些我哥交代的事,去私塾是因爲我哥跟私塾收些舊書。”用來教他念書識字。
“所以你不是喜歡她嘛……”小彩芳心竊喜,轉念一想,不對啊。“難道,你來我爹的鋪子,也是……”
“是我哥吩咐我來的。”見吳鐵匠寫好了信,他起身。“我該走了。”
起初他不懂,城中少女們爲何在比較誰今天跟他說話、誰得到他的注意,經過師父解釋,他才明白,她們是喜歡他,爲他爭風吃醋。
但他不喜歡她們,並非討厭,只是他不會爲了沒和誰說話而耿耿於懷。師父又說,他年紀尚小,所以不解風情,等他長大就會懂。可就算他懂,他還是難以想像,將來他可能喜歡其中的誰,喜歡到想要娶來共度一生。何況,他若得照顧另一個人,她又該怎麼辦?
同住兩年,她越來越懶,每日從睜眼就賴着他張整個生活所需,她又是一副病弱嬌軀,光是離開她一天,他都放心不下。
“久等了。”吳鐵匠將信和修好的柴刀一併交給他。
“多謝。”信封很薄,裡頭大概只有一張紙。“大叔,你若有事要告訴我哥哥,其實可以讓我轉達,不需寫信,太麻煩了。”
“寫信是你……哥哥的要求。”
“喔?”刻意將訊息隱藏,是不想讓跑腿的他知道嗎?他不動聲色。“我有點好奇,你和我哥寫信,是在商量什麼嗎?”
“這……他吩咐過我,絕對不能告訴你信裡寫什麼。”
“嗯,我隨口問問罷了,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他氣悶,有點疑惑,爲何刻意瞞他?她在盤算什麼?“那我告辭……”
“等等!”吳鐵匠喚他。“你有沒有想過在城裡買間屋子?”
“不,我沒想過。”昨天她才提過這事,怎麼吳鐵匠也提起?難道她和鐵匠商量的是買屋子?
“唉,你都這年紀了,再和你哥哥同住,實在不妥。”這孩子性格沉穩,待人有禮,顯然他的“哥哥”將他教養得極好,但一提到他無血緣的兄長,那眼神立即變得專注,有點……太專注了。
“爲何不妥?”
見女兒離開鋪子,吳鐵匠才壓低聲音道:“旁人不知也就罷了,你們自己清楚,她是女子……”
“你怎知她是……”他及時咬住話,心底震驚。
“我一直都知道,我想你們雖然住在一起,也是清清白白,我們這裡男女之防不嚴,但旁人若知道了,說長道短的總是不好。”
“既然沒旁人知道,就不會有人說閒話。”來過這鋪子幾次,他沒特別留意過吳鐵匠,只覺他對他“哥哥”交代的事都很熱切幫忙,應該是個好人,還是個鰥夫,聽小彩說,她爹想要續絃……
“我是說萬一,你總得想到萬一啊。”
“我想,我“大哥”一定有想到,要是她覺得不妥,自然會另作安排。”
“唉,我是好意提醒,你別誤會……”
“我明白,我沒誤會。”他客氣地告辭,離去的腳步疾如風,暗藏不快。
吳鐵匠向他說這些,彷彿認爲他該爲此負責,但當初是她強行帶他回來,他哪有選擇餘地?他這外人倒是瞎熱心,自己心思不正,卻對他說這些,莫非是想刺探他和她之間有沒有……有沒有……
這人對她有意思吧?卻又懷着齷齪的想法,他暗暗惱怒,真心珍惜她的話,不該有這些胡亂猜測,他不由得對鐵匠有絲厭惡。
他當然護着她,因爲她是他的……家人啊,當然爲她抱不平,否則胸口一股氣悶,還能是爲了什麼?
他拐去城東小廟一趟,纔回山上。日光已西斜,她不在,他把木盒和信擱在桌上,就去做飯。
片刻後,他將一道菜起鍋,天色更暗了,他點起蠟燭,挪開信封時,沒想到信封沒有封好,信紙掉出來,微微翻開,他看見紙上的字,只寫了兩行……
“謹遵姑娘吩咐,打造完成。”第一行很簡單,第二行寫着:“那日與姑娘長談獲益良多,深深敬佩姑娘的才智,萬望姑娘常來舍下走動。”
她幾時和鐵匠長談過了?回想起來,最近她常常不在,難道就是去找鐵匠?
鐵匠字跡不美,但頗工整,看得出下筆之人的慎重,還有含蓄的感情,這男人真的喜歡她吧?
她呢?都願意坦白女兒身,這人在她心中的份量,當然與衆不同……一直以爲唯有他知道她是女子的秘密,他很是鬱悶,像是有什麼被偷走了。
他擱下信紙,不料一陣風自窗口吹入,將信紙吹向蠟燭,瞬間着火。
他連忙搶下信紙,但紙已燒掉一大半,他傻了。這下怎麼辦?
信紙燒了,信封卻無事,她一定會認爲是他拆信偷看,還惡劣燒信,可明明是紙摔出來,他不小心瞄到,不能算偷看啊!要不,內容他還記得,不如照着重寫份,說不定能瞞過她?反正只是一封信,誰寫的還不都一樣。
於是他趕快磨墨,重寫一份,再把重寫的信裝回去。
他繼續做飯,可心神不寧。片刻後,腳步聲踏進屋裡,他的心頓時吊高。
“這兩天真冷,看來早晚又要下雪了。”粱覓進屋來,懷抱一隻長木盒。
“你去哪兒了?”他低頭煮湯,內心忐忑。
“進城。今天是你生日,我買了只燒鴨加菜,又去了鐵匠那邊一趟。”
他僵了僵。“我今天也進城,也去鐵匠鋪,你有事要辦,怎不託給我?”她是特地去會鐵匠嗎?
“這事我得親自去辦。聽吳大叔說,他寫了回信給我,信在哪?”
“在……桌上。”
聽見背後的她拿起信封,他怦怦心跳,屋內一時寂靜,只有她不時輕咳。
樑覓拿着信紙,眨眨眼,又眨眨眼,不是眼花看錯,信上字跡雖熟悉,但絕不是鐵匠的。
她向一旁的他望去,他低頭煮湯,背影說足了心虛。
他偷看她的信嗎?信上沒什麼要緊事,偷看完放回原位也就罷了,何必另寫一封?
“怪了,這信怎麼跟平日不大一樣?”她故作驚奇。
“怎麼不一樣?”他的心大跳特跳。
“吳大叔的字,怎麼歪歪扭扭的,變得這麼醜?”
“可能他每天打鐵,手痠了,所以字寫不好。”他的字是醜,他又不是書生,平日不碰紙筆,沒錯字就不錯了。
“還真巧,字醜得像你一樣。”
聞言,他俊臉發燙,見她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顯然已看穿他的把戲,他只好招認。“他沒把信封好,信掉出來,被燭火燒了,我就照着重寫一份給你,心想你也許看不出來。”強調道:“是信掉出來,真的不是我偷看。”
“你的每件事,我向來一清二楚,哪會認不出你的字跡?”瞧他窘得滿面通紅,真是……可愛啊!她伸手捧住他兩頰,呼,熱騰騰,暖手再好不過了。“爲師替你想好將來的稱號了,就叫做“紅面大俠”,你瞧你一做壞事就心虛,心虛就臉紅,天生不能做壞事,將來要是救了人,冰天雪地的,你還可以用臉幫人取暖……”
“別動手動腳。”他扭頭避開她的魔爪,惱羞成怒。
“嘖,你越長大,越不可愛。”小時候比較逆來順受,掐他的臉也不敢反抗,現在越來越小氣。“信燒了也不打緊,何必怕我知道?”
因爲平日與她無話不談,今天心裡卻梗了個吳鐵匠啊。看她似乎不在意,他問:“他怎麼知道你是女子?”
“他當然知道,他認識我娘,從小看我長大,知道我是女人。”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這事?”
“因爲我和他不算有什麼交情,他是看在我娘分上,把我當成自己女兒,不過,我不想承這份人情,要不是有要緊事,不太上他那裡。”鐵匠曾暗戀過她母親,但人既過世,情也該散了,她不想有太多牽扯。“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我不是孩子了,不該繼續跟你住。”
“他也這麼跟我說,勸我送走你,說我繼續跟你住,對名聲不好,將來難以找親事。”她無所謂地笑笑。“我沒理他,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嫁人。”
“爲什麼?”
“我懶。”她斜他一眼。“爲師被人伺候慣了,不想去伺候別人。”
“認真點。”又在胡說八道了,他不悅。
“我很認真啊……”他又露出那種教人難以抗拒弱威嚴眼神,她嘆口氣。
“我這副病體不能負擔家計,也難以生育,娶我只是供在家裡消耗米糧罷了,說不定辦完喜事沒多久,就得辦喪事,多不划算啊?”她又來了,性命都能拿來開玩笑。
“別亂說,你會長命百歲。”最不喜歡她隨意把生死掛在口邊,輕率得讓他惱怒,不願想像她會死……他不願想像。
她搖搖頭,美目一溜,忽然笑了。“別談這個了,來來,我有禮物給你。”她捧來長木盒。“你猜,這裡頭是什麼?”
“鋤頭,讓我墾地用的。”以她的懶人性子,送他禮物,必定是爲了他操持勞務更方便,好孝敬她這個師父。